黑沉的夜空里,星云暗淡,月色被云翳割碎,静静的悬挂在枯死的胡杨树枝头,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掠过荒原,像是裹挟着未化的碎冰碴,重重的扑在望楼之上,那飘摇的火把顿时颤颤巍巍,明灭起伏。
那马倌儿低着头,沉默将马牵到马棚,将那些粮草往高里堆了堆,状似无意的抬头看了一眼那驿馆上亮着的灯。
马厩位置窄小,过道幽深,一股暖烘烘的浊气迎面撞来,陈年的干草屑混着新鲜马粪的腥臊,像一堵看不见的墙,沉甸甸地压在肺上。
将马儿牵好后,那马倌儿突然转身,向谢晚宁扑过来。
楼上,那侍卫站在楼梯拐角,目光死死盯着谢晚宁的背影。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她半边身子。
然而片刻之后,她似乎坐在了地上,手指翻飞编着什么,草料沙沙作响,夹杂着她漫不经心的哼唱。
堆高的草料垛恰好截断了他的视线,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她只露出一截皓腕,在昏光里白得刺眼。
“爷我英俊赛潘安,可惜铜钱不赏脸……”
这调子他知道,是首坊间一首俚曲,调子懒洋洋的,仿佛她是专门为逗弄马而唱。
他垂着眼,无声的和远处的同伴摇摇头,告知他们这里暂时无事发生。
“热水来啦!”
走廊尽头却有人一声呼喊,接着那侍卫眼睛一斜便看见有个年轻的驿卒抬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摇摇晃晃的从远处而来,“小心,刚出锅的!”
“混账!”那侍卫压低声音,“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还在高声叫嚷?给我安静些,当心吵到贵人!”
“啊?”那驿卒顶着一头乱草似的头发,茫然的抬头,嗓门依旧大的吓人,“这不就是贵人要的热水?我怕烫着诸位,怎么就不能喊?”
侍卫觉得跟他说话实属浪费时间,转头看着谢晚宁好像依旧蹲在地上,只得抽空回头叫了几个自己人,“抬走。”
“哎哎哎,”那驿卒似乎有些不愿意,抓着木桶不松手,“您瞧,天儿这么冷,小的扛上来也是很费力……”
“啰嗦!”
这驿卒实在胆大,不收声就罢了,竟然还明目张胆的同他们要好处。
想他要是在冀京,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虽然心中不忿,但是那侍卫也知道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儿自有自的规矩,主子出门在外最好不生事,于是骂了一声后便也从怀里掏出了几颗碎银子,塞给他。
“滚滚滚!”
“您出手真是大方!”
那驿卒喜笑颜开,又是躬身又是行礼的,甚至还声称要给他磕个头唱个响,搞得那怕惊扰叶景珩的侍卫手忙脚乱,最后险些把刀拔了出来,才逼着那驿卒离开。
经过这一出,他竟在这天气寒冷的夜里,生出了满头大汗。
然而还来不及擦,在同伴那急切的目光里,他赶紧伸头去看谢晚宁所在的地方。
还好……
他看着那依旧铺在地上的裙摆,长出了一口气,对着同伴又摇摇头。
无事发生。
不一会儿,身后的窗户被推开,叶景珩披散着头发倚在一边,懒洋洋的抬眼一扫,眸色一暗,“她人呢?”
侍卫躬身拱手,“主子,在马厩。”
“马厩?”叶景珩突然皱了皱眉,“什么时候去的?”
“大概……”
那侍卫身子一震,突然惊觉——
不对!
太久了!
而且那歌声也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眼见他这幅表情,叶景珩眸子顿时冷了下来,“月七!”
话音未落,月七已经飞身而出。
暗淡的月色从茅草屋外漏进来,在摞得高高的干草堆上洒下几块银白色的光斑,角落里堆着的薄荷散发出阵阵苦香,勉强压住了空气中那骚味儿,而那草堆之后,有红色的裙摆远远铺开。
月七拔出长剑,将那遮挡视线的干草一剑挑开,露出那草堆后面的场景。
面前,谢晚宁也好,那马倌儿也好,已经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一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正披着谢晚宁的衣服勉强站在地上,胸前鼓鼓囊囊的......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月七眉毛一拧,上前小心翼翼的挑开。
两个红彤彤的……苹果。
他目光一缩,下意识的抬首去看叶景珩。
楼阁之上,叶景珩依旧倚在窗边,动也没动。
月光自他头顶上落下来,勾勒出那修长清冷的轮廓,他指尖轻搭窗棂,与檀木相叩的瞬间,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那侍卫喉结一滚,冷汗顺着衣领缝隙,迅速滑进里衣,他腿一软,“噗通”跪下。
“好,很好。”叶景珩突然轻笑,声音优雅慵懒,“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出去,看来内力是恢复了。”
他身后,满室烛火骤然一暗。
月七离得远,他抬首便看见叶景珩胸口那银线绣的云纹在微微起伏——
那是主子唯一能窥见的怒意。
他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那侍卫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裂的唇,犹自想要挽回这个局面。
“主上,属下这就去......”
话未说完,忽见叶景珩垂眸。
他身后,那薄纱窗帘无风自动,悠扬飘拂,宛若一缕将散的幽魂,在月光下轻轻摇曳。
“过来。”
这声温言让侍卫如蒙大赦,膝行至三步外猛然僵住,“主子,属下知罪!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将这狡猾女人......”
“嘘......”
叶景珩忽然倾身,头顶垂下的青丝带着阵阵香气,声音轻柔,“你这双眼睛,连个人都看不住......”
他十分漫不经心的开口。
“那便剜了吧,反正......留着也是摆设。”
话音未落,他的手指突然划过那侍卫因惊恐而睁大的眼,指尖寒光一闪。
“嗤!”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他眼眶里弹了出来,在地上滚开一道鲜红的血迹。
那侍卫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月七不忍的转开脸。
“去追,”叶景珩慢条斯理地拭手,雪白帕子掠过指缝,抬眼一扫,“把这个永远也学不乖的丫头给我找出来!至于那些帮助她逃脱的家伙——”
他将帕子一扔,转身,语气淡淡。
“就地斩杀!”
侍卫们应声散去,谁也没发现,最角落的草堆,突然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