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乡村.其一
晨雾漫过竹篱时
牵牛花正解开第一颗纽扣
老井在石阶下打盹
桶绳磨出的槽痕里
藏着七八个春天的回声
守园人把竹椅搬到晒谷场
草帽扣在膝头
像扣住半世纪的风
他数着稻穗垂落的弧度
每一粒谷都记得
去年麻雀偷食时
翅膀扫过稻草人草帽的重量
正午的阳光漫过田埂
把水渠晒成透明的绸带
戴斗笠的妇人蹲在菜畦
指尖掐断黄瓜的脆响
惊飞了叶尖上打盹的蜻蜓
竹篮里的番茄红得发烫
像没说出口的叮嘱
暮色是慢下来的墨
炊烟在瓦檐下写着短句
晾衣绳上的蓝布衫
正把影子浸进暮色
有人在捣衣砧上捶打月光
木槌起落间
衣褶里的星光
落进井台的水洼
星子爬上篱笆时
萤火虫提着灯笼巡逻
它们认得每片菜叶的纹路
认得稻草人补丁上的针脚
守园人收起竹椅时
草帽沿的露水
滴在石阶上
像某句被岁月磨平的尾音
井绳又沉下去时
桶底晃着半片月亮
有人数着涟漪扩散的圈
数到第三圈就停了
露水打湿的篱笆上
牵牛花已扣好最后一颗纽扣
而某个未拆的信封
还压在稻草人衬衣的口袋里
邮票是去年的燕子
早衔着春天去了远方
晨昏乡村.其二
炊烟是天空揉皱的纱
被老槐树的手指轻轻抻开
晨露在稻叶上打盹
梦见昨夜的星子 滚进溪涧
竹篱笆斜斜靠着阳光
紫扁豆的卷须 悄悄数着
老阿婆捶衣的棒声
一声 落进水里
一声 粘在云边
风踮脚走过晒谷场
把金黄的浪 推得更软些
稻草人戴着褪色的草帽
看蝴蝶吻完三朵野菊
又吻向远处的炊烟
溪水流过青石板时
总哼着五十年前的调子
石缝里的青苔 记着
某个午后 穿红衫的少年
曾蹲在这里 数过
七十二只蝌蚪 驮着光斑游走
暮色漫上来时
蛙鸣开始往草垛里钻
灯影从窗棂漏出来
在菜畦上 画半阙短诗
最后一笔 被晚归的蜻蜓
轻轻 洇成了雾
连时间都轻手轻脚的
怕碰响篱笆上的牵牛花
那些半开的 合拢的
都捧着自己的影子
像捧着 一整个 不慌不忙的人间
晨昏乡村.其三
竹篱把影子泡在露水里
稻穗垂着半透明的黄昏
风穿过第七片桑叶时
带起的碎光 刚好够
照亮石阶上 半干的草帽
井绳磨出的纹路里
藏着去年的蝉鸣
木桶沉下去时
惊起三两只青苔
它们抱着井壁 像抱着
被遗忘的 钝钝的月光
炊烟是未写完的信
斜斜地 贴在灰云上
灶膛里的火星 跳出来
落在晾衣绳下的蓝布衫
洇开一小片 暖烘烘的
沉默
野菊把香气揉得很细
顺着田埂 漫过木犁的锈
犁尖挑着半块夕阳
而蝴蝶停在牛蹄印的积水里
看自己的影子 被晚雾
泡得发皱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
稻草人正抖落最后一粒光
它的草帽歪着 像在听
远处池塘 第一声蛙鸣
如何把夜 泡成
微苦的茶
石阶上的露水 开始结冰
星子落进竹筐的缝隙
有人走过 木屐敲出的响
惊飞了 停在篱笆上的
半片 被风啃薄的月光
晨昏乡村.其四
晨露在稻叶上蜷着
像未醒的孩童
攥着半透明的梦
风踮脚走过田埂
稻穗便轻轻晃
把阳光叠成浅黄的信
一封封 递向云影
溪边的老槐树
把影子泡在水里
鹅卵石数着波纹
一圈 又一圈
像奶奶纳鞋底的线
竹篱笆斜斜靠在墙上
牵牛花顺着它的肩膀
悄悄爬
想看看屋里的纺车
是不是还在哼着
去年的童谣
白鹅划开镜面
涟漪推着浮萍
去叩响芦苇的门
惊起的蜻蜓
驮着光斑 飞远了
炊烟在屋顶站成小塔
把饭香系在风筝尾巴上
飘呀飘
落在归来的锄头上
沾着泥土的重量
暮色漫过来时
蛙鸣开始铺毯子
一片一片 软乎乎的
星子们就跳下来
在田埂上 滚成
会眨眼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