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军的马奶酒车队走后第七日,南阳的暑气正渐渐攀上屋檐。刘妧坐在农具坊西跨院的凉棚下,案头摊着半卷《汜胜之书》,竹纸边缘被手指捻得发毛。前日里她带着几个老匠人下田,见那二牛抬杠的直辕犁耕过之后,土块翻得七零八落,犁过的垄沟里还凝着白花花的板结土块,当时便让随行的匠人赵铁柱拿了土样回来——此刻陶碗里的土块还带着潮气,用竹筷轻轻一戳,硬得能磕出声响。
“公主,这天儿忒热,喝碗绿豆沙解解暑气吧。”后厨的厨娘端来青瓷碗,沙冰上还浮着几片鲜薄荷叶。刘妧抬头笑了笑,眼角瞥见廊下晒着的几张牛皮纸,上面是她前日夜里用炭笔描的犁铧图样,旁边还散落着几枚算筹,算筹上用朱砂标着田亩尺寸——那是她照着赵铁柱说的“上田土松宜浅,下田土硬需深”琢磨出来的角度,画到第三遍时,霍去病悄没声儿地递来一碟切好的蜜瓜,指尖蹭到她沾了墨的指节,两人都顿了顿,他便低头去看那图纸,粗粝的指腹划过犁辕的弧线:“这里若是加个活榫,怕是更省牛力。”
正说着,前院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叮当响。霍去病眉头一皱,下意识将刘妧往身后带了半步,撩开竹帘往外看——只见农具坊的青石门框下,黑压压围了百来号人,领头的汉子身着粗麻短褐,腰间挂着枚铜锈斑斑的犁铧挂饰,正是关东犁匠领袖公孙耕。他手里举着尺把高的神农耒耜木雕,身后几个老匠人抬着块木牌,上面“男耕女织,古法为尊”八个漆字被晒得有些剥落。
“让开!叫你们公主出来说话!”公孙耕的嗓子带着山东口音,震得门环都在晃。旁边的小徒工吓得缩脖子,被霍去病一个眼神示意退到廊下。刘妧理了理衣袖走出去,阳光照在她月白色的襦裙上,裙摆扫过阶前那盆刚浇过水的艾草。
“公孙先生远道而来,可是为了犁具的事?”她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人群静了静。公孙耕将木雕往石墩上一放,铜铧挂饰撞出声响:“正是!我等听闻南阳官坊要废了直辕犁,搞什么‘曲辕折腰’,这不是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吗?自周公那会儿起,咱们便是二牛抬杠,深耕易耨,哪容得你们瞎折腾!”他身后有匠人举着幡旗,旗角上“一犁三牛,五谷丰登”的字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刘妧却瞥见那幡布边缘缝着细密的线脚,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霍去病站在她身侧,手按在腰间佩刀上,目光扫过人群里几个面生的汉子——他们袖口沾着铁屑,腰带上却系着胡地样式的皮绳。刘妧却似没察觉,只转身对身后的赵铁柱道:“去把西跨院的犁模抬来。”
待几个匠人抬着曲辕犁的木模出来,公孙耕嗤笑一声:“弄这么个弯弯曲曲的玩意儿,牛见了都得惊!”刘妧没接话,只让赵铁柱牵过坊里的老黄牛,又指了指院外那亩试验田:“先生若是不信,不如当场试试?”
未时的日头最毒,田里的土被晒得发烫。公孙耕自家带来的直辕犁先下田,两牛并辔拉着,犁头入土时发出“咯吱”的闷响,走了半亩地,牛已累得口吐白沫,犁过的地垄里尽是大块土疙瘩。轮到曲辕犁时,赵铁柱只轻轻吆喝一声,那牛便顺顺当当往前走,犁辕随着牛步轻轻晃动,入土不深不浅,翻起的土块细碎松软,阳光底下能看见湿润的土色。
“这……”公孙耕的脸色变了变,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铜铧。刘妧蹲下身,捡起一块曲辕犁翻过的土,指尖碾了碾:“公孙先生可知,这直辕犁深翻伤根,去年南阳郡的麦苗枯苗率有多少?赵铁柱伯,你说。”
赵铁柱擦了把汗,瓮声瓮气地说:“俺们村儿去年种了三百亩麦,十成里倒有二成半的苗儿打了蔫,县丞说是犁得太深,把老根都翻断了。”他指了指曲辕犁的犁头,“公主琢磨的这犁,前头的铧子能调高低,上田浅耕,下田深耕,昨儿俺试过,同样的地,这犁能省一半牛力,土还松快。”
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有几个年轻匠人探头探脑地看那犁模。公孙耕脸色铁青,突然拔高声音:“古法岂能轻改!你们这是乱了纲常!”说着便要上前推搡,却被霍去病一步拦住,他袖口的皮子蹭过公孙耕的胳膊,冷声道:“先生还是先看看自己带来的人吧。”
话音未落,几个官坊的护卫已从人群里揪出两个汉子,从他们怀里搜出几块巴掌大的铁牌,上面刻着胡人的兽纹。公孙耕见状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幡旗上,幡布被风一吹,内里的暗纹露了出来——竟是些歪歪扭扭的胡文字母,旁边还画着铁犁的图样。
刘妧没看那铁牌,只盯着公孙耕腰间的铜铧挂饰:“先生这挂饰,倒是有些年头了。只是不知,先生每年从官坊领走的铸铁,有多少用在了正经犁具上?”她顿了顿,声音渐冷,“前儿个我去南阳铁官那里查账,说是去年拨给关东诸郡的铸铁,有三成没了下落,先生可知道是去了哪儿?”
公孙耕的嘴唇哆嗦起来,额角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这时后厨的厨娘端着茶水出来,见这阵仗吓得差点摔了碗,霍去病伸手接了托盘,低声对刘妧道:“先回屋吧,日头太毒。”他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带着一丝凉意,刘妧抬头看他,见他额角也沁着汗,却只顾着将她往凉棚下引。
傍晚时分,暑气稍退,刘妧在灯下改着犁模的图纸,霍去病坐在对面替她研墨,墨锭在砚台里转出细微的声响。“今日那公孙耕,怕是背后有人。”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图纸边缘的算筹上,“搜出来的铁牌,样式像匈奴左贤王部的。”
刘妧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烛光映得她眼底有些发亮:“我早觉着奇怪,关东的犁具做得粗糙,却卖得比官坊的还贵,原来如此。”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明日得让赵铁柱他们试试新调的铸铁方子,含碳量若是能再高点,犁铧便更耐磨了。”
霍去病放下墨锭,伸手替她拢了拢散到颊边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垂:“先歇着吧,明儿一早我陪你去铁坊。”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夜色里的温沉,刘妧抬头看他,见他衣襟上还沾着白日里的尘土,忽然想起白日里他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便低下头去看图纸,嘴角却忍不住弯了弯。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农具坊的工匠们早已歇下,唯有西跨院的灯还亮着,映着窗纸上两个交叠的影子,偶尔有算筹碰撞的轻响传出,混着夜风里的艾草香,在夏夜里慢慢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