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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烬村的日子,像被遗忘在时间长河角落的一粒沙,粗糙、缓慢,却意外地沉淀出一点安稳的暖意。

风裹挟着细碎的尘沙,打着旋儿掠过低矮的土墙,发出呜呜的低鸣,是这片夹缝之地最常听的调子。阳光吝啬,穿过稀薄的、仿佛蒙着灰的云层,落在村中唯一还算平整的打谷场上,也只投下几块有气无力的光斑。

萧遥就坐在谷场边缘一块半埋进土里的石碾子上。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带着几处不易察觉焦痕的旧布袍。白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他过分苍白的脸愈发清癯,也掩去了那双深潭般眸子里大部分的情绪。时光坟场斩去的寿元,天道标记带来的无形枷锁,如同附骨之蛆,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疲惫。他微微佝偻着背,闭着眼,似乎在假寐,又像是在对抗体内那股无处不在的“修正”之力,指节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冰冷的石碾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哒哒声。

不远处,战红缨的身影如同另一块沉默的磐石。她靠在一株虬枝盘曲、表皮皲裂的老槐树下。那柄从不离身的沉重战戟斜倚在树干上,戟刃上沾染的法则之力残留的微光早已彻底黯淡,只剩下岁月和战斗留下的斑驳划痕。她双手抱胸,微微侧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村口那条被风沙侵蚀得几乎辨认不清的小路,再投向更远处灰蒙蒙、仿佛随时会压下来的天空。她的气息内敛,像一张拉满后松弛下来却依旧绷紧的弓弦,每一次扫视,都带着野兽般的警觉,替萧遥过滤着这片死寂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阳光掠过她英挺的眉骨,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眼底深处同样未愈的伤痕。

空气凝滞,只有风沙的呜咽和萧遥指尖那单调的轻响。

突然,战红缨抱着的手臂微不可察地一紧,挺直了脊背。她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村口方向,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惊疑,随即又化为一种混杂着无奈与警惕的复杂神色。

那感觉来得极其突兀。并非杀气,也非敌意,更像是一股庞大却刻意收敛到极致的、生机勃勃的能量源,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撕开这片贫瘠空间的屏障,蛮不讲理地撞了进来。空间没有剧烈波动,只有村口那几丛半死不活的枯草,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风吹拂。

下一瞬,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村口那条荒芜小路的尽头。

那身影纤细玲珑,裹在一袭流光溢彩、仿佛用漫天星辉织就的华贵裙裳之中。裙裾上用秘银金线勾勒出古老而威严的妖族图腾,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兀自流转着神秘的光晕。她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精致的冠冕,形似九尾交缠,顶端镶嵌的宝石幽光内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血脉威压。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源自生命顶端的尊贵与强大便扑面而来,与这破败凋零的“余烬”二字格格不入,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只误入了凡尘的垃圾场。

妖族新主,九尾天狐至尊——白灵儿!

然而,这份足以让万妖匍匐、令一方天地失色的无上威仪,只维持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

村口那道身影的目光,瞬间就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牢牢钉在了谷场边缘那个白发白袍、闭目养神的萧遥身上。那双原本应该蕴含星河变幻、统御万妖的深邃眼眸,刹那间如同冰雪消融、春水初生,亮得惊人,里面所有的威严、深沉、算计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欢喜!

“萧遥!”

一声清脆得如同琉璃碰撞、又带着毫不掩饰的娇憨与雀跃的呼唤,猛地撕裂了余烬村惯有的死寂。

紧接着,让战红缨嘴角都忍不住抽搐的一幕发生了。那位刚刚降临、威压还残留在空气中的妖族至尊,身上那件价值连城、足以抵御大能攻击的星辉法袍,骤然爆发出强烈的空间波动。光芒一闪,华服与冠冕瞬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火红色短袄、同色百褶裙的娇俏身影。乌黑的长发不再受冠冕束缚,只简单地在两侧各扎了一个蓬松的小辫子,随着她的动作俏皮地跳跃着。脸上的威严被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兴奋取代,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健康的红晕,眼眸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快乐。

“萧遥!我来啦!想我没?”

那声调,那语气,那扑过来的架势……活脱脱就是当年在葬神渊外围,那个古灵精怪、缠人又天真的小狐狸精!

空间在她脚下仿佛失去了意义。红影一闪,带着一股香风,白灵儿整个人如同归巢的乳燕,又像一颗被全力掷出的、燃烧着热情的小炮弹,无视了战红缨的存在,无视了这破败的环境,目标只有一个——萧遥!

她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朝着石碾子上那个身影猛扑过去,看那架势,似乎要把萧遥连人带石碾子一起扑倒在地才肯罢休。

战红缨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肌肉绷紧,但随即又无奈地松开。她太了解这小狐狸在萧遥面前是个什么德性了,也清楚萧遥对这“麻烦精”的容忍度底线在哪里。她只是默默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心态,将目光投向萧遥。

就在白灵儿带着香风即将撞入怀中的刹那,石碾子上的萧遥终于动了。

没有睁眼,只是身体极其自然地微微一侧,幅度精准到毫厘,恰好让白灵儿这充满热情的飞扑,从正面撞击变成了擦着他肩膀滑过。

扑了个空的白灵儿“哎呀”一声惊呼,去势难止,眼看就要狼狈地撞上后面那堵矮土墙。她反应也是极快,半空中腰肢一扭,足尖在土墙上轻轻一点,借力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稳稳落在地上,距离萧遥不过两步之遥。

她落地后立刻鼓起了腮帮子,像个没抢到心爱糖果的小女孩,瞪着萧遥:“喂!你怎么躲开啊!亏我大老远、千辛万苦、冒着被长老们唠叨死的风险跑来看你!”

萧遥这才缓缓掀开眼帘。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落在气鼓鼓的白灵儿脸上,里面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对妖族至尊的敬畏,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熟悉无奈,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温和。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刚才被白灵儿劲风带起的、落在肩膀上的几点灰尘,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嫌弃。

“小麻烦精,”萧遥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伤后特有的沙哑,语气却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每次出场都这么大动静,你是生怕这穷乡僻壤还不够热闹,还是嫌我命太长,想帮我提前引来点‘客人’?”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那套充满凡俗烟火气的红袄红裙上扫过,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还有,穿成这样,是打算在这里开个包子铺,还是准备登台唱大戏?”

“你!”白灵儿被噎得跺了跺脚,红裙旋开一朵火苗,“不识好人心!我这还不是为了低调!你以为我想穿这破衣服啊?我那些漂亮法袍哪一件不比这个强百倍?还不是怕太招摇给你惹麻烦!哼!”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但眼角余光却偷偷瞟着萧遥,观察他的反应。

萧遥没理会她的小动作,视线却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那份强装的生气之下,掩藏不住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成为妖尊,整顿祖地,镇压反对势力……这其中的血雨腥风和心力交瘁,绝非她此刻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惬意。他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懒洋洋、仿佛随时会睡过去的模样。

“哦?那真是委屈你了,未来的包子铺老板娘。”他敷衍地应了一句,目光转向她空空如也的双手,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我的宝贝呢?”

“宝贝?”白灵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那点佯装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如同雨过天晴,重新绽放出灿烂明媚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邀功,“对对对!差点忘了正事!”

她小手一拍,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谷场上格外清晰。紧接着,她手腕一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指尖所戴的一枚造型古朴、形似蜷缩狐尾的暗金色指环光华一闪。

两样东西凭空出现在她手中,被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捧着什么稀世奇珍。

左边是一个玉瓶。瓶子本身材质温润,呈半透明状,似冰似玉,上面没有任何雕饰,简洁到了极致。然而,就在瓶子出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浓缩了万木初生、天地元始的磅礴生机,便如同轻柔的潮汐般悄然弥漫开来。这股生机温柔而浩大,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周围的一切。谷场边缘几株早已枯黄、蔫头耷脑的杂草,接触到这股气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舒展了一下枯黄的叶片,透出一丝微弱的绿意!萧遥体内因强行穿越时光湍流和天道排斥而留下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沉疴暗伤,在这股纯粹生机的牵引下,竟隐隐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被抚慰的麻痒感。他佝偻的脊背似乎都下意识地挺直了一分。

右边是一张兽皮。这张皮呈现一种深邃的暗灰色,仿佛将混沌的夜空裁剪了下来。皮子不大,约莫一方手帕大小,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某种巨兽身上最坚韧的部位生生撕扯下来的。皮面上没有任何毛发,只有天然形成的、扭曲而玄奥的纹路,如同凝固的时空乱流。它静静地躺在白灵儿掌心,没有散发出任何强大的能量波动,却给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仿佛它本身就是一个“空洞”,一个“盲区”。目光落在上面,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轻微的眩晕和失焦感,连带着它周围一小片空间的光线都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扭曲,变得模糊不清。这正是妖族珍藏的秘宝之一,由上古虚空兽遗蜕炼制而成的“虚空兽皮”,拥有暂时隔绝一切气息探查、扰乱空间定位的奇效。

“喏!”白灵儿献宝似的将两样东西高高举起,凑到萧遥眼前,小脸上满是期待,“‘万载青空藤’的源液!还有这个,‘虚’爷爷蜕下来的皮!我好不容易才从宝库里翻出来的!厉害吧?是不是比你那破石头有用多了?”她眨巴着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一副“快夸我快夸我”的表情,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在生气。

萧遥的目光落在玉瓶和兽皮上,深邃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波澜。尤其是那瓶“万载青空藤源液”,其蕴含的磅礴生命本源之力,对他此刻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身体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虚空兽皮更是能解燃眉之急,大大缓解他时刻被天道锁定的压力。这两样东西的价值,在当下,根本无法估量。他沉默了几秒,喉结微动,再开口时,声音里的沙哑似乎淡去了一丝,但语气依旧是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调调:

“嗯,总算干了点正事,没白顶着个妖尊的名头。”他伸出手,动作自然地从白灵儿捧着的掌心里取过那两样东西。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微凉的掌心肌肤,白灵儿像被细小的电流击中,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耳根泛起淡淡的粉色。

萧遥仿佛毫无所觉,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手中的物品吸引。他先是仔细端详了一下那暗灰色的虚空兽皮,手指轻轻摩挲着皮面上那些扭曲的纹路,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与空间法则迥异却又息息相关的混沌气息。片刻后,他放下兽皮,目光转向那半透明的玉瓶。他没有急于打开,只是用指腹感受着玉瓶温润的质地,以及透过瓶身传递出来的、那浩瀚如海的生命律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顺着指尖悄然流入他冰冷枯竭的四肢百骸。

“东西不错,”萧遥终于抬起眼,看向依旧眼巴巴望着他的白灵儿,淡淡评价道,“就是你这咋咋呼呼送东西的方式,差点把它们都摔了。”

“你!”白灵儿刚因为他的“认可”而亮起的眸子瞬间又瞪圆了,刚褪下去的红晕再次爬上脸颊,这次是气的,“萧遥!你这个人……简直……简直不可理喻!好心没好报!早知道我就该把源液倒掉,兽皮撕了当抹布!”她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人。

看着她炸毛跳脚的模样,萧遥眼底深处那点温和终于还是没藏住,如同冰层下的暖流,悄然弥漫开来。他忽然抬起手,没有用任何力量,只是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小孩子那样,带着一点粗鲁和亲昵,用力地揉了揉白灵儿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顶。

动作突如其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萧遥式”的熟稔和随意。白灵儿正气得像只鼓起来的河豚,猝不及防被揉了个正着,精心梳理的小辫子瞬间就乱了,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揉得翘起来,呆毛一样支棱在头顶。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身体保持着跺脚的姿势,嘴巴微微张着,脸上愤怒的表情凝固,显得有点傻气。那熟悉的、带着点粗糙的力道落在头顶,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瞬间瓦解了她所有的气恼和委屈。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温暖猛地冲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她甚至忘了去维护自己刚刚树立起的、作为妖尊的最后一点威严。

“头发乱了。”萧遥收回手,语气平淡得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小麻烦精就是小麻烦精,当了妖尊也改不了毛手毛脚的毛病。”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将那瓶珍贵的“万载青空藤源液”的瓶塞拔开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嗡……”

一股更加浓郁纯粹、仿佛初春第一缕唤醒大地的生机之气,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绿色光雾,猛地从瓶口缝隙中弥漫而出!这气息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精纯,带着一种洗涤神魂、滋润万物的原始力量。光雾并不扩散,反而在萧遥精准的元神引导下,如同有生命的灵蛇,盘旋着,凝聚成一道细若游丝的碧绿光流,精准地缠绕上他握着玉瓶的右手手腕。

光流接触皮肤的刹那,萧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极其迅速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痛苦,眉头下意识地蹙紧,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同时刺入骨髓。那是被过度榨取、早已濒临崩溃的躯体,骤然接触到过于澎湃的生命力时产生的强烈“排异”反应。体内那些如同蛛网般密布、被天道规则标记后留下的、时刻侵蚀着生机的“暗伤”,在这股磅礴生机的冲刷下,发出了尖锐的“哀鸣”。

然而,这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那紧蹙的眉头便缓缓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久旱龟裂的大地终于迎来甘霖的、深入骨髓的舒缓!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疲惫和灰败,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悄然淡去了一分。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沉疴缠身、行将就木般的沉重感,明显减轻了少许。就像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灯芯被注入了一滴滚烫的新油,重新稳定地燃烧起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一角。然后,他极其熟练地重新塞紧瓶塞,动作稳定而精准,将那诱人而危险的磅礴生机重新封印在小小的玉瓶之中。整个过程快如闪电,除了他自己和一直紧盯着他的白灵儿,连不远处的战红缨都未能完全捕捉到那瞬间的痛苦与舒缓。

白灵儿一直屏息凝神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喘。当看到萧遥紧蹙的眉头松开,脸上恢复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时,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瞬间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喜悦和安心。之前被揉乱头发的小小不快,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我就说有用吧!”她立刻又凑近两步,仰着小脸,得意洋洋地邀功,仿佛那源液是她亲手炼制的一般,“这可是‘青空’爷爷最核心的源液,我自己都舍不得用呢!专门给你留的!”

“凑合。”萧遥将玉瓶和兽皮一并收进自己破旧的储物袋,动作随意得像收起两颗石子。他抬眼,目光扫过白灵儿依旧带着点婴儿肥、却难掩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的脸颊,语气平淡无波,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妖族祖地……不太平?”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白灵儿强撑出来的轻松欢快。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微微一滞,如同阳光被飘过的云层短暂遮蔽。那份属于妖尊的深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重新回到了她明亮的眼眸深处。

她撇了撇嘴,努力想维持住刚才的活力,但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点小小的抱怨和委屈:“别提了!那些老顽固,一个个仗着辈分高、活得久,表面上对我恭恭敬敬喊‘陛下’,背地里……哼!总觉得我年纪小,又是刚觉醒,压不住场面,暗戳戳地搞小动作。还有几支仗着山高皇帝远、以前就不怎么服管束的部族,听说我离开祖地,心思又活络起来了,蠢蠢欲动。”她踢了踢脚边一块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烦死了!整天不是这个长老来哭诉,就是那个妖将告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要不是惦记着给你送东西,我才不想跑出来呢!在祖地待着闷也闷死了!”

虽然语气是抱怨,但话语间透露出的信息却清晰地勾勒出血雨腥风的权斗和暗流汹涌的危机。一个根基未稳的新主,面对盘根错节的古老势力和蠢蠢欲动的边疆大族,其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她能突破层层阻力,带着如此重宝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奇迹。

萧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直到白灵儿抱怨完,他才淡淡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带来的那几个护卫呢?”

白灵儿一愣,随即指了指村外灰蒙蒙的旷野:“在村外藏着呢。放心,都是‘虚’爷爷亲自挑选的,绝对忠心可靠,也最擅长隐匿,不会暴露这里的。我让他们在外面警戒,顺便……嗯……活动活动筋骨,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尾巴跟过来。”她狡黠地笑了笑,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娇憨外表不符的、属于猎食者的冰冷锋芒。

萧遥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他重新将身体靠回冰冷的石碾子,微微合上眼,似乎刚才的交谈消耗了他不少力气。“东西送到了,人也看过了,”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缓沙哑,带着逐客的意味,“该回去了。妖尊陛下。”

“回去?”白灵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刚刚才被安抚下去的情绪瞬间又炸了。她猛地往前一扑,这次学乖了,没有直接撞上去,而是双手撑在石碾子边缘,把那张娇俏的小脸凑到萧遥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瞪大了眼睛,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委屈和控诉,“我才刚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屁股都没坐热乎呢!你就要赶我走?萧遥!你有没有良心啊!”

她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了:“你知道我这一路多不容易吗?要瞒着那些老家伙,要躲开那些讨厌的窥探,还要提防着那些想趁我落单搞事情的混蛋!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就这么对我?”

萧遥被她吵得微微皱眉,眼皮都没抬:“这里没水给你喝,只有风沙。也没凳子给你坐热乎,只有硬石头。”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妖族需要你坐镇。刚上位就离巢,还带着重宝,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那些想掀翻你的人找不到机会?”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白灵儿的眼底,看穿了她强装活泼下深藏的疲惫和压力。“小麻烦精,”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别任性。玩够了,就回去。”

那锐利的目光和低沉的语气,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白灵儿所有的委屈和想要留下的冲动。她撑在石碾子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是啊,她是妖尊了。不再是那个可以随心所欲、只跟在萧遥身后闯祸的小狐狸了。祖地的暗流,部族的异动,长老们的掣肘……每一样都如芒在背。她离开的每一刻,风险都在成倍增加。

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像被风吹熄的烛火。那份刻意维持的娇憨和活力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属于王者的沉重和一丝深深的失落。她慢慢直起身,不再看萧遥,而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红色的绣花鞋尖在布满沙尘的地面上无意识地蹭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知道了。”

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把那点酸涩压回去。再抬起头时,眼眶有些微红,但脸上已经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虽然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和脆弱。

“那我……走啦?”她看着萧遥,小声地问,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萧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陷入了那种对抗天地、休养生息的假寐状态。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显得格外疏离。

白灵儿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她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萧遥,小小的肩膀似乎垮了一下。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村口走去,脚步失去了来时的轻盈,显得有些拖沓。火红的裙摆在灰黄的尘土中划过,像一小簇倔强却即将熄灭的火焰。

走到村口那丛枯草边,她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飞快地在眼睛上抹了一下。然后,她手腕上那枚暗金色的狐尾指环再次闪过微光。光芒笼罩全身,瞬间褪去了那身惹眼的红袄红裙。

星辉法袍重新加身,九尾冠冕稳稳落在发髻之上。所有的娇憨、脆弱、委屈都消失不见。纤细的背影在光芒散去后挺得笔直,如同雪山上最坚韧的孤松。一股浩瀚、威严、带着古老血脉威压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将周围的风沙都排斥开一小片区域。她又变回了那个统御万妖、不容置疑的至尊。

她微微侧过头,露出线条优美却冷硬的侧脸轮廓,声音也恢复了属于妖尊的清冷与威严,清晰地传入萧遥和战红缨耳中:

“村外东南三十里,石林深处,留有三人。擅隐匿,通空间秘术。供你驱使。若遇危局,捏碎此鳞。” 话音未落,一点微不可察的银芒从她指尖射出,快如闪电,无声无息地钉在萧遥靠着的石碾子边缘,那是一枚指甲盖大小、边缘锋利、流淌着淡淡空间波动的银色鳞片。

做完这一切,白灵儿再没有半分停留。她甚至没有再看萧遥一眼,一步迈出。空间如同水波般在她脚下荡漾开来,无声无息地吞没了那华贵威严的身影。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九尾天狐的冷冽异香,以及村口枯草上几点被踩得更深的脚印,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更多的沙尘,呜咽着掠过空荡荡的谷场。

战红缨一直沉默地看着,直到白灵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才将目光转回萧遥身上,眼神复杂。她看到,那个一直闭目靠在石碾子上的白发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并没有去看村口,而是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左掌心。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那枚刚刚被白灵儿小心翼翼捧出来、又被他随意收起的暗灰色“虚空兽皮”。他的拇指指腹,正极其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兽皮上那些扭曲玄奥、仿佛凝固了混沌的天然纹路。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真实的存在。

他摩挲了很久,久到战红缨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终于,他缓缓合拢了手掌,将那枚蕴含着空间秘力的兽皮紧紧攥在掌心。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白灵儿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灰蒙蒙的天空和呜咽的风沙。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关切,有凝重,有无奈,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角,似乎比平时绷得更直了一些。

风沙卷过谷场,吹动他雪白的鬓发,也吹散了空气中最后那丝冷冽的异香。

余烬村再次陷入它亘古的、荒芜的寂静之中。石碾子冰凉依旧,老槐树虬枝静默。只有战红缨倚在树下,目光在闭目仿佛沉睡的萧遥和村口空荡的路径之间,无声地扫过。那枚钉在石碾边缘的银色鳞片,在昏暗天光下,偶尔折射出一丝微弱的、冰冷的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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