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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海深处挣扎搏命的气息还未彻底从骨缝里散尽,忘忧村的阳光已经暖得让人骨头缝都发酥。萧遥就摊在村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身下一张吱呀作响的破竹躺椅,脚边戳着根光溜溜的鱼竿,梢头垂下的麻线没精打采地探进清澈见底的小溪流里。

溪水潺潺,阳光被浓密的槐叶筛过,变成无数晃动的碎金,懒洋洋地洒在他身上、脸上。他眯缝着眼,像只饱食后晒太阳的狸猫,全身的骨头都仿佛被这暖意浸透、泡软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的小臂线条依稀残留着过往力量的轮廓,只是如今覆着层薄薄的麦色,不再紧绷如铁石。唯有那一头刺眼的白发,松松垮垮用根草绳束在脑后,像一捧新雪落于荒野,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掏空了生命本源的惨烈代价。

旁边矮墩墩的石头上,摆着个半旧的黄皮酒葫芦,葫芦肚子上烙着个小小的“金”字印记。拧开塞子,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便霸道地钻出来,瞬间压过了青草、泥土和野花的淡香。这是金镶玉差人送来的“分红”——上好的“醉千秋”,价值连城,如今被他当解渴的凉水喝。

萧遥拎起葫芦,仰脖灌了一大口。滚烫的酒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了残留在经脉深处那点混沌海带来的阴冷湿气。他满足地长吁一声,咂咂嘴,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惫懒嘟囔:“啧…亏到姥姥家了…头发白了,宝贝赔光了,家底儿都砸给那块破石头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垂落鬓角的一缕银丝,语气半是心疼半是自嘲,“亏啊…血亏…金镶玉那奸商,分红再多也补不回来…回头非得让她再吐点血不可。”

鱼漂在水面纹丝不动,静得像块生了根的木头。萧遥也不急,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头顶上方,那块沉朴无华的混沌欺天石静静悬浮着,离他发髻不过三寸,像一枚最不起眼的灰色石子,收敛了所有在混沌海中曾闪耀过的微光。只有当山风掠过树梢,吹动他白发时,欺天石表面才会极其隐晦地流过一丝比水纹更淡的秩序纹路,一闪而没。这块石头,如今是屏障,亦是囚笼,更是悬顶的利剑。

溪流对岸,一群光着屁股、晒得黝黑的半大村童正闹哄哄地扑腾水花,互相撩水打仗,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在静谧山谷里传出老远。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萧叔!萧叔!看俺抓的大虾!”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举着只青壳大河虾,兴奋地踩着水花跑过来,水珠顺着他精瘦的脊梁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印子。这是村东头赵铁匠家的二小子,小名虎子。

萧遥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拖长调子:“嗯…够肥…够你家旺财啃一顿了…”

“旺财是狗!”虎子不满地大叫,随即眼珠一转,贼兮兮地凑近,“萧叔,你头发咋全白了?比俺爷爷还白!是不是…是不是偷喝酒被神仙爷爷罚啦?”小家伙一脸“我发现了大秘密”的得意。

萧遥一口酒差点呛进气管,咳了两声,没好气地挥手:“去去去,小屁孩懂啥!这叫…这叫…仙风道骨!神仙都这样!”他煞有介事地捋了捋自己那撮不听话的白发,“神仙爷爷见了都得喊我一声前辈!”

“吹牛!”虎子才不信,扮了个鬼脸,转身就要跑回去继续玩水。脚下溪底卵石长满青苔,滑溜异常。他跑得急,一个趔趄,“噗通”一声,整个人四仰八叉地栽进深水处,溅起好大一朵水花。

“呜哇——救命!”虎子在水里扑腾起来,小脑袋时沉时浮,灌了好几口水。

岸边其他孩子都吓傻了。

就在虎子呛水,小手胡乱抓挠的瞬间,萧遥耷拉着的眼皮倏然掀起一线。那眼神深处,哪里还有半分醉意慵懒?只有一片沉静如渊的冷光,锐利得能刺破虚空。

念头微动,甚至不见他手指有丝毫屈伸。悬浮在他头顶的混沌欺天石,核心处那点深藏的秩序烙印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银芒,比针尖更细,比星火更短暂。一股无形的、精妙到极致的牵引力场瞬间生成,精准地锁定了溪水中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的青黑色石头。

那块石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一拨!

“咚!”

石头在水下划出一道短促而有力的轨迹,不偏不倚,正正撞在虎子胡乱蹬踹的脚底板涌泉穴上。力道不大,却蕴含着一股巧妙的回旋劲。

“哎哟!”虎子只觉得脚心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不算疼,但那股回旋的力量带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侧前方一旋一冲。原本下沉的势头硬生生被止住,整个人被水流带着,歪歪斜斜地扑腾到了浅水区,水深只及腰眼。

虎子惊魂未定地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懵懵懂懂。岸上的孩子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跑过去把他拽了上来。

萧遥早已重新合上眼皮,恢复了那副懒骨头模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头顶的欺天石,那瞬间闪过的银芒消失后,石头本身的光泽似乎又微不可察地黯淡了极其微小的一丝。他拿起酒葫芦,慢悠悠又灌了一口,目光扫过惊魂甫定的虎子和那群叽叽喳喳的孩子,懒声道:“小鬼头,水边玩,脚下要生根。再毛躁,神仙爷爷也救不了你第二回。”

虎子吸溜着鼻子,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看着萧遥的眼神里多了点说不清的敬畏。

日头懒洋洋地爬向中天,溪边柳树上知了开始聒噪。萧遥慢吞吞收起鱼竿——竹篓里除了几根水草,空空如也。他也不在意,拎起酒葫芦,趿拉着那双磨得发亮的草鞋,踢踢踏踏,沿着被踩得光滑的土路,晃悠着朝村中那间简陋的酒肆走去。脚步虚浮,像个真正的、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的闲汉。

酒肆的幌子是用半块褪色的蓝粗布做的,在微风中蔫蔫地晃着。几张掉漆的方桌条凳,一个粗陶酒缸,就是全部家当。掌柜张老头正趴在油腻腻的柜台后打盹,稀疏的头发被窗棂透进来的阳光晒得暖烘烘。

“老张头,温一壶…最‘实在’的!”萧遥熟门熟路地在门口那张吱呀作响的长条凳上坐下,把空酒葫芦往桌上一墩。

张老头一个激灵醒过来,揉着惺忪睡眼,看清来人,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立刻笑成一朵菊花:“哟!萧先生来啦!您这头发…”他瞅着萧遥那头扎眼的白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嘿嘿笑着岔开,“实在的?有有有!昨儿刚到的‘火烧云’,劲儿足,管饱!就是…嘿嘿…掺了点水,味儿淡。”他一边麻利地从缸底舀酒,一边絮叨,“可不敢跟您那神仙酒比!您那葫芦里的味儿,啧,香得邪乎,闻一口都能醉三天!”

粗陶碗盛着浑浊微黄的酒液被端上桌。萧遥端起来抿了一口,一股浓烈的劣质烧刀子的辛辣直冲喉咙,带着明显的兑水后的寡淡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酸馊气。他咂咂嘴,一脸嫌弃地放下碗:“老张头,你这良心啊,比秤砣还沉。掺水掺得小溪都得喊你一声师父。”话虽如此,他还是端起碗,又灌了一大口。这辛辣寡淡的滋味,是活生生的烟火气,是混沌海里做梦都不敢想的安稳。

“嗨!萧先生您这话说的!”张老头也不恼,倚着柜台,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您是见过大世面的神仙人物,跟您打听个事儿?村东头李寡妇那事…真是您显了神通?”

“李寡妇?”萧遥挑眉,一脸茫然。

“就前儿个晌午啊!”张老头比划着,“她家那几亩坡地,不是跟王老倔家的地挨着么?就为了引水沟那巴掌宽的地界,两家吵吵多少年了,差点动锄头!那天您是不是打那儿路过来着?听说您就过去那么一站,两边就都蔫了?王老倔那倔驴,居然主动把水沟往自家地里让了半尺?您给说说,是不是使了啥定身法?还是…摄魂术?”老头儿眼里闪烁着既敬畏又好奇的光芒。

萧遥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烈酒差点喷出来。他拍着胸口顺了顺气,哭笑不得:“定身法?摄魂术?老张头,你这酒怕不是掺水,是掺了说书先生的醒木吧?”他放下碗,手指随意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拉着,仿佛只是在拂去灰尘,“我就是过去,跟王老倔说了句‘老哥,你这旱烟叶子味儿够冲啊,搁哪儿买的?’,又跟李寡妇她家小子说‘小子,昨儿掏的鸟窝,那花尾巴雀儿叫得脆生吧?’。”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某个浅浅的木纹凹陷处轻轻一点,动作自然得像拂过一片落叶。混沌欺天石在他头顶,核心深处那点秩序烙印又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比呼吸更轻。

“然后呢?”张老头伸长了脖子。

“然后?”萧遥耸耸肩,拿起酒碗又喝了一口,“然后王老倔就拉着我显摆他那宝贝烟叶,李寡妇家小子就嚷着要带我去看鸟窝。我就站沟边听他们掰扯呗,掰扯着掰扯着…嘿,水沟该往哪儿引,不就掰扯明白了?关神仙啥事?”他翻了个白眼,“就是站久了,腿麻。”

张老头听得一愣一愣的,咂摸了半天,似懂非懂,只挠着头嘿嘿笑:“也是…也是…您这能耐,不显山不露水的…”

正说着,一个背着柴火、满脸愁容的黝黑汉子闷头走进酒肆,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条凳上,把沉重的柴捆往地上一放,震得尘土飞扬。他端起张老头推过来的另一碗烈酒,咕咚灌了一大口,长长叹了口气,像要把满腹的委屈都吐出来。

“怎么了,赵大锤?这脸拉得比你家那破风箱还长。”张老头问道。这汉子是村里的铁匠。

赵大锤抹了把嘴,声音瓮声瓮气,带着铁匠特有的烟熏火燎气:“别提了!给镇上刘大户家打的十把镰刀,淬火淬废了八把!刃口软得像面条,一碰就卷!刘大户管家那脸黑的…就差没把唾沫星子喷俺脸上!赔钱是小事,招牌砸了,以后谁还找俺打铁?”他越说越气,又灌了口酒,拳头攥得咯咯响,“邪了门了!俺打铁二十年,淬火的水温、时辰,闭着眼都错不了!这次怎么就…”

张老头也跟着叹气摇头:“唉,这年头,干啥都不易…”

赵大锤的抱怨声在小小的酒肆里回荡。萧遥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的酒,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赵大锤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又落在他脚边柴捆里几根不起眼的、带着湿气的深褐色木柴上。他鼻子微微动了动,嗅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被烟火气掩盖的甜腥气。

“老赵,”萧遥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赵大锤的抱怨戛然而止,“你淬火…用的是后山老龙潭的水吧?”

赵大锤一愣,下意识点头:“是啊!咱村就那水清亮,没杂质,淬火最好!”

“昨儿下雨了。”萧遥夹起一粒掉在桌上的盐水煮黄豆,丢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皮都没抬,“老龙潭边上那几棵老漆树,叶子给雨打落了不少进潭子里吧?”

赵大锤茫然地眨着眼:“漆树?是…是有几棵…可那叶子…”

“漆树叶子泡过的水,看着清亮,”萧遥又抿了口酒,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拿来淬火…嘿嘿,那淬出来的铁,软得能当腰带用。”他放下碗,伸出食指,沾了点碗底的残酒,在油腻的桌面上画了个极简的、扭曲的树叶子形状,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湿润痕迹,“下次淬火,要么挑下雨前存的水,要么…水烧滚了,丢把生锈的旧柴刀进去,滚上小半刻钟再淬。包硬。”

赵大锤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嘴巴张着,半天没合拢。他死死盯着桌面上那点酒渍画出的模糊叶痕,又猛地看向自己脚边那几根带着湿气的深褐色柴火(正是漆木),脑子里轰隆一声,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困扰他几天、差点砸了饭碗的难题,症结竟然在这里?这么简单?这么…邪门?

“漆…漆树水?”赵大锤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猛地站起身,连酒也顾不上喝了,朝着萧遥,这个满头白发、看起来懒散无害的外乡人,深深地、结结实实地鞠了一躬,粗声粗气地吼道:“萧先生!您…您是活神仙!俺…俺这就回去试!谢谢!谢谢您!”他语无伦次,连地上的柴捆都忘了拿,转身就风风火火冲出了酒肆,朝着自家铁匠铺狂奔而去。

张老头看着赵大锤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看看慢悠悠夹着黄豆吃的萧遥,嘴巴张了几次,最终只喃喃吐出一句:“邪了门了…真是邪了门了…”这萧先生,知道漆树叶子泡水能坏淬火?这哪是读书人,这怕不是个成了精的老铁匠?

萧遥浑不在意,只把碗里最后一点烈酒喝干。烈酒入喉,烧灼感褪去后,竟也品出点粗粝的踏实来。他头顶的欺天石依旧沉默,只是在那赵大锤躬身道谢时,石体深处似乎又有一道无形的、代表秩序枷锁的纹路悄然收紧了一丝,冰冷而严密。

日头渐渐偏西,将老槐树巨大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萧遥拎着重新装满劣酒(张老头死活不肯收钱)的葫芦,晃悠着回到树下。溪边玩水的孩童早已散去,山谷重归宁静,只有归巢的鸟雀在树梢啁啾。

他重新在躺椅上摊开身体,像一块被晒暖的石头。晚风带着凉意吹来,撩动他额前的白发。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西边天空。

巨大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青黛的怀抱,将漫天云霞点燃,烧成一片无边无际、壮丽辉煌的金红火海。那光芒泼洒下来,给宁静的山谷、溪流、老树,还有树下白发的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寂寥的釉色。

就在那绚烂得令人心醉的晚霞边缘,天穹极高极远之处,几缕比绒毛还要纤细、比烟丝还要稀薄的灰白云气,正悄然无声地汇聚。它们淡得几乎融入暮色,若非萧遥那历经生死磨砺、对规则变动敏感到极致的感知,几乎无法察觉。那云丝深处,隐隐约约,似有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又冰冷纯粹到令人心悸的雷气,在沉眠中悄然滋长。

混沌欺天石悬在他的发顶,在夕阳的余晖里,呈现出一种沉黯的灰。它吸收着最后的光线,如同一个沉默而疲惫的守卫。

萧遥的目光在那几缕云丝上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凝重,如同石子投入深水激起的涟漪,转瞬又平复。他缓缓收回视线,重新落回溪面。那根麻线垂下的鱼漂,依旧纹丝不动,像在时光里钉了根桩。

他拧开葫芦塞,烈酒的气味混着夕阳的暖风扑入鼻腔。他仰头,灌下一大口。那粗粝的灼烧感再次滚过喉咙,压下心头那一丝刚刚浮现又被强行按回的阴翳。

“啧…”他咂咂嘴,喉结滚动,咽下酒液,也咽下所有翻腾的思绪。身体在破竹躺椅上陷得更深了些,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进这暮色四合、炊烟渐起的安稳画卷里。唯有那头白发,在晚风中轻轻拂动,无声地提醒着过往的惊涛骇浪与头顶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溪水潺潺,光阴无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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