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坐于地的陈默,身体猛地一震。
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他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
睁眼。
那双眼眸,初时混沌一片,如同蒙尘万载的古镜,倒映着无数破碎的光影:
书斋的烛火、染血的剑锋、战场的硝烟、龙椅的冰冷、雪原的绝望、瘟疫的哀嚎、青灯的寂灭、商海的沉浮、画纸的绚烂、荒野的孤寂…
无数张面孔在其中飞速闪过——慈母杨氏、娇妻沈淑婉、威严的帝王、垂死的将军、冻僵的丫丫、枯槁的老僧、背叛的亲人…
十世的记忆,十世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星河,在他识海中疯狂奔涌、碰撞、融合。
那庞大到足以撑爆寻常修士神魂的信息洪流,在他远超同阶的坚韧神魂中,掀起滔天巨浪。
痛苦!撕裂般的痛苦!
仿佛灵魂被投入熔炉,被反复锻打、撕裂、重组。
陈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夫君。” 颜若雪的心瞬间揪紧,失声惊呼,就要扑上前去。
“别动。”
陆仁嘉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她,“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十世轮回的记忆与情感正在与他本我意识融合,外力干扰不得,只能靠他自己。”
颜若雪闻言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她紧张的看着陈默,只能不停的在心中祈祷。
空性大师也停止了诵经,紧紧盯着陈默身上那混乱的气息。
洞府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陈默脸上那疯狂变幻的表情,渐渐平复。身体剧烈的颤抖,也缓缓停止。
奔涌肆虐的记忆洪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梳理、归拢,最终沉入识海深处,化为一片深邃无垠的星海。
他眼中的混沌与无数光影渐渐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
那不是衰老的暮气,而是如同历经亿万年风吹雨打、依旧巍然屹立的古老山岳;
如同看尽沧海桑田、星河变幻后沉淀下来的深邃星空;如同阅遍红尘万丈、悲欢离合后归于寂然的…古井深潭。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深邃得令人心悸。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的至理,又沉淀着人间所有的悲欢。
他目光扫过洞府内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散发着柔和佛光的溯心镜,盘坐一旁、神情肃穆的空性大师,满脸凝重、眼神关切的陆仁嘉。
以及…那个泪流满面、眼中交织着狂喜与无尽担忧的倩影——颜若雪。
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颜若雪身上时,那如同万载寒冰般深邃平静的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那丝涟漪迅速扩大,如同春风吹皱了一池寒水,沧桑感如同潮水般退去,一种久别重逢、难以言喻的温暖与清明,如同初升的朝阳,缓缓点亮了他的眼眸。
十世轮回梦中醒,万千悲喜化云烟。
今日方知…我是我。
陈默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淡的微笑:“若雪,好久不见。”
……
天机阁,云顶天居,依旧是那座被氤氲灵雾温柔环绕的小院。
石桌上,一壶新采的“云雾灵尖”正氤氲着清冽的香气。陈默与陆仁嘉相对而坐,杯盏之间,谈笑风生。
所论已非寻常道法,而是触及天地本源、法则交织的玄奥之理,字字珠玑,隐有天道之音共鸣。
颜若雪安静地坐在一旁,素手执壶,青瓷盏中碧波轻漾,动作轻柔娴雅。她唇角噙着温婉的笑意,眸光流转间,尽数落在陈默身上,仿佛能这样看着他与友人论道,便是世间最安稳的幸福。
而此时,距离沙洲灵隐寺之行归来,已逾一月。
如今的陈默,周身气息尽数敛入体内,再无半分灵力波动外泄,行走坐卧间,竟与凡人无异。
然而那份沉淀下来的气度,却愈发深不可测。
静坐时如渊渟岳峙,眸光开阖间,似有星河流转,万载沧桑沉淀其中,令人望之便觉心神凛然,不敢有丝毫轻视。
陆仁嘉放下茶盏:“陈兄啊,你的境界是越发让人看不透了。如渊似海,深不可测。何时准备叩开那化神之门?”
陈默语气带着笃定:“心境已圆,法则初成,只差临门一脚。就在这几日了。”
陆仁嘉微微颔首:“以陈兄你的根基底蕴,其实不必急于一时。化神之前,领悟的法则越多、越深,日后仙途的根基便越雄浑广阔。我那不成器的接班人陆宇,距离冲击化神也还需些时日。时间,我们并不缺。”
陈默闻言,笑了笑:“陆兄所言,正合我意。眼下于我而言,破境化神,不过心念一动之事。欲速则不达,根基自然要打得越牢靠越好。”
“哈哈,好。”
陆仁嘉抚掌大笑,“我也需闭关一段时日,那《九转轮回诀》的最后一道玄关,已隐隐松动,此番定要将其推至圆满之境。”
“那便预祝陆兄功行圆满,大道再进一步。”陈默举杯相敬。
“彼此彼此,共勉。”陆仁嘉含笑回敬。
陆仁嘉起身告辞,青衫飘拂间,身影已融入天居流转的云雾之中,消失不见。
小院中只剩下陈默与颜若雪。
方才论道时的温馨宁静悄然褪去,颜若雪垂眸,刚才陈默和陆仁嘉的谈话让她有些不安。
“夫君…方才你们说的话…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陈默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是掩藏不住的眷恋与忐忑。他心中微叹,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
与其让她在猜测中煎熬,不如坦然相告。
“若雪,”
陈默的声音有些低沉,“待我突破化神之境后,或许…不久便将离开神风大陆,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确切的话语落入耳中,颜若雪的心还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下沉。
陈默起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颜若雪身躯细微的颤抖,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传来压抑的、闷闷的声音:“其实…我早就想到了。我的夫君,是天上的雄鹰,注定要翱翔九天,又怎会永远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
“我只是…舍不得你。你走了,天地茫茫,我想你了…该怎么办?”
最后一句,带着哽咽,道尽了所有的不舍与彷徨。
陈默的手臂收紧,将她更深地拥在怀里:“傻丫头,我怎会一去不返?我与心语、小君有过一个‘百年之约’。如今已过六年,我从金丹一路攀升至元婴,距离目标越来越近。
你信我,百年之内,无论身在何方,无论经历什么,我定会归来,你要做的,便是安心留在冰羽宫,好好修炼,平平安安地…等我回来。”
“百年之约?”
颜若雪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迸发出希冀的光彩,“可是…可是自神风大陆有史以来,那些离开的前辈大能,能重新回来的…又有几个。夫君,我…我好怕…”
那是对未知的恐惧,对漫长等待的惶恐,对可能永别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