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惊呼声打破了宁静的深夜,一盏油灯几乎同时亮了起来,身材残缺、枯瘦的老人的一张脸出现在油灯的光亮后,满眼关切地望着眼前因惊厥坐起在床上的少年,定定地出神。
惊魂未定的许阳看见了光亮,才意识到刚刚经历的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噩梦。感受着后背逐渐冰凉的冷汗,梦中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依旧真实,真实得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漫天的光影中,无数的强者肆意挥洒着神通,那一道道闪电,一团团烈焰,肆意砸向大地。地面上,无数的生命在抗争,他们同样神通广大,抬手间可以移山填海。
可是这注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纵使地面上的人抗争不屈,可依旧难以避免地在闪电和烈焰的攻击中倒下,尸山血海,那血和他们手臂上的红色丝带一样刺目。
画面倏地一变,许阳又出现在了一座高大的城池上方。巨大的城池通体漆黑,站在城墙上望下去,无数巨大的钢铁尖刺上挂满了枯骨,骷髅上那黑洞洞的眼眶里,似乎有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许阳。恍惚间,更有无数巨大的骷髅忽然飞了起来,齐齐狰狞地扑向许阳,似是要将他囫囵吞下。
老人长叹一声,缓慢走上前摸了摸许阳的头,“一切都是梦,好好睡吧,孩子,爷爷在这里。”看着眼前仍然惊恐的少年踌躇不决地缓缓躺下,老人轻轻掩好被子。少年盖在被子里的身子挺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那紧闭的双眼和眼皮下不时滚动的眼球,充分暴露了内心的惊恐。
摸了摸腰间的眼袋,重新又看了看假寐的少年,老人微不可察的又是一声轻叹,终于忍住了抽上一袋的欲望。重新拿起油灯挑了几下灯芯,那昏黄的油灯似乎明亮了许多,只是不知道能否驱散少年的梦魇。
浓烟散尽,山巨大的身形逐渐浮现,他的身形依然高大,他的脊背依然挺直,如果忽略他巨大的体态,健硕的身躯,忽略掉嘴角溢出的一丝鲜血,他更像一个人类,像一个君王,一位武将,不管什么,绝不会像一个野蛮的巨人,整个人站在那里宛若高山大岳,渊渟岳峙。
可是,分明他眼中悲哀愈发的弥散开来,而悲哀的源头似乎越过大风城高耸的城墙直入云霄。那里有什么?是谁在那里在注视他,倾听他的哀怨吗?而山能在那里找到属于他的答案吗?
这种悲哀迅速地弥漫,缓慢爬上每一个巨人的双眼。他们清楚地知道,大风城作为横亘在此的要塞,“无极之盾”绝不是他们能够击碎的,纵使他们有强健的体魄,有无畏的勇气,有悍不畏死的决心,可是他们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就是成为城墙尖刺上的皑皑白骨。
没有人知道大风城这座要塞何时矗立在此,似乎从无极大陆存在它就一直存在,之所以叫它大风,是因为它不单挡住了巨人南下的脚步,更挡住了凛冽的北风。更是硬生生分隔了人类和巨人两个族群。
巨人体魄强健,生命悠长,远胜普通人类,接近三百年的寿命带来的直接后果是种族繁殖的缓慢。而人类为了弥补体型上的缺失,脑子的灵活远胜满脑肌肉的巨人,进而催动灵活的双手创造了无数的工具,从耕田的犁,吃饭的碗,到杀人的刀,除了人均几十年的寿命,尽可能地弥补了和巨人的差距。至于寿命的差距也不是不能弥补,大不了加速繁殖。
黑云不知何时消散,清冷月光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洒遍大地。山缓慢收回充满哀伤的目光,转过头定定地凝视北方,那里有人影源源不断地赶来,静默地等待。
七品武者吕颜作为无极大陆巅峰的存在,除了少有的几个老怪物,很少有什么能影响到她坚定的内心。武者永远不缺乏一往无前的勇气和睥睨天下的傲气,可是作为巅峰武者,拥有鹰隼一般目力的吕颜看着不断赶来的巨人,脸色愈发难看。
今晚的月亮尤其大,大如车轮,只差一丝便是满月。月光照得天地纤毫毕现,以至于城墙上的守军都能借着亮堂堂的月光,分明看到陆续赶来的哪里是什么巨人军团,分明是一群垂垂老矣的巨人,男男女女,老态龙钟,充满仇恨的眼神中夹杂着不甘与抗争。
举族皆兵,唯愿赴死。
一股死气随着老弱病残的巨人出现升腾而起,来自灵魂的战栗透体而出,随着垂垂老矣的巨人死气的盘旋,肉眼可见的冰晶迅速弥漫开来。
“终于还是来了。”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吕颜耳边,一身青衣的中年人突兀地出现在吕颜身边,背负双手,似乎田间老农俯视秧苗的眼神扫过城下巨人,眼神开阖间,似有星辰幻灭。
“为什么?他们疯了吗?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吕颜的声音里隐隐有一丝颤抖,不是惧怕,而是悲哀。巨人的命也是命,而眼前源源不断赶来的巨人,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将自己的生命终结在此。
“恰恰相反,他们很清醒,他们只是想要活着。”中年人似是喃喃自语,双目失神般地望着城外。
“我不明白。”
“死掉的是为了没死的有机会活着。”
吕颜闭上了嘴。
短短几句话,却仿佛耗尽了中年人无尽的生机,幻明幻灭间双眼似有无数星辰陨落。男人缓缓地闭上双眼,仿佛从未出现,甚至从他站立的位置看过去,空无一物,可是无形中吕颜三丈空间之内多了一方天地,有风掠过,却又了无痕迹。
啪嗒一声,一个苍老得看不出容貌甚至性别的巨人解下腰间的褡裢向后抛去,褡裢内风狼的血肉制成的肉脯可以缓解饥饿给予的重击,却拯救不了族群,于是抛开褡裢的一瞬间仿佛抛开了生死,巨人缓慢地抽出早已沉睡多年的背在背后的武器,步履缓慢而坚定地迈向大风城,
啪嗒。一声,一声,又一声。
苍老的面庞因为亢奋而难得的红润起来,瞬间便填满了脸上的沟壑,却不足以支撑垂垂老矣而弯下的腰身,仿若点点萤火明灭不定。可点点萤火逐渐汇聚,竟是欲与皓月争辉,阵阵斑驳的死气竟是点点燃烧起来,逐渐壮大。
嗡。一声尖利的嗡鸣,阵阵粗如儿臂的粗壮箭雨倾洒而下。“感动”这种情绪只对己方有用,在敌人看来,就是矫情。既然想死,你就来吧!为了抵抗异族,谁家里没死过人。所以第一波箭雨后面跟着的是第二波,无情的箭矢附着的是无尽的仇恨。
我与异族不共戴天!
没有奇迹,没有神话出现,无情的箭雨无情地收割着年老巨人的生命,偶有例外,一棒格开一支粗壮的箭矢,却又被下一支冰冷的箭矢无情地刺穿,衰老的身躯泼洒的热血竟然和青壮一般滚烫。
巨人军阵的最后方,是一群孩童,有男有女,麻木地拾起族老抛洒的褡裢,取出即使简单处理仍然带血的肉食,缓缓进食。啮齿撕咬食物的声响和箭雨穿过身躯的声音,诡谲地形成了战场单调的丧乐。
死掉地没有人呻吟,活着地没有人哽咽,除去嗡嗡的箭矢破空,战场死一般沉寂。
最后一支箭矢穿过最后一个腐朽的垂垂老矣的巨人,山面色平静地看着身后的青壮巨人:“该你们上了。”舔舔干涩的嘴唇,山面色平静,这一刻哀伤都了无痕迹——“为了族群”。
大风城就像横断南北的屠刀,面向北方的一侧是没有城门的,就像一柄锋利的屠刀不能有缺口一样。这样设计的目的,从根本上就没想过越过大风城去巨人的地盘搞点事,当然如果有一天巨人打过来,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给敌人留下一个容易被突破的弱点。
所以,满目哀伤的巨人们只能挥舞着木棒、兽骨疯狂地奔跑,然后尽可能地避开城墙侧面的尖刺,希望能跃上城头。
万幸的是,先前一波的冲击,老年的巨人敢死队虽然没有任何建树,却也几乎耗尽了大风城头的钢铁弩箭,这一刻生命的价值体现得淋漓尽致,血气方刚的巨人们跃上了城头。
然后,城头一排排悍不畏死的人递出一排排刀剑,然后,巨人死。周而复始,没有人喊停,肉眼可见的是青壮巨人队伍的一点点缩小,城头空防的一点点扩大。可是,没有人喊停。当然喊停也没有人会听。
血肉飞溅,刀斧声声。
此刻所有人——巨人和人类,都能清晰感觉到月光如同实质一般,不再是倾泻的普照大地,月光所及,一切仿佛被禁锢一般。地面上变成了修罗场,生命在这一刻贱如草芥。
山面对北方黑暗处的最后一批族人静静地凝视了一眼,丝毫不作停留,转而面对大风城缓缓跪下,匍匐在地。巨人高贵的头颅亲密地接触着黑土,一滴泪水悄然滑落。
山的脊背处,沿着脊椎忽然向两边撕裂,血肉模糊中,一根黑色的石矛缓缓浮现。平地忽然狂风骤起,云海翻涌。
黑色的石制长矛粗糙且敷衍,不努力辨认,很难辨别出这是一杆矛的形状,就像孩童随手粗制滥造的手搓的玩具,可是并不影响它的存在。巨人山并未改匍匐状,只是艰难地抬起头,脊背的血肉不可思议的迅速愈合,唯独留下的一滴妖艳异常的血液在长矛滚动,忽然没入其中,然后一股凶戾之气随着长矛浮现弥漫开来,巨人们随着长矛出现开始战栗,进而匍匐在地。
一滴血仿佛抽空了巨人山的全部精气,一刹那间满脸沟壑密布,原本一头根根戟立的黑色短发肉眼可见的灰败,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唯一不变的是硬挺的腰身,头顶一根石矛虚空悬浮。
大风城城头,曾亲手砍掉七个巨人头颅的老张早就对生活失去了留恋,以至于拿着四个巨人头颅的战功,换取了替代儿子戍边的机会,用他的话:老子万一哪天人死鸟朝天了,老子的儿子还能继续生,都是吊卵的爷们。能让老张害怕的很少,至少在今天之前。以至于身边的袍泽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老张的感染,勇气和自信爆表。
“咕噜”老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扶着城墙不让自己瘫软下去,可是,面对那一杆古朴的长矛,却是再也无法提起抵抗的勇气。那是来自灵魂的战栗,发自内心的敬畏。老张甚至都不用回头去看,这段城墙上站着的都是曾经同生共死的兄弟,此刻每个人都被恐惧包裹。恐惧迅速弥漫了整个城防。
刚刚死亡的巨人身上,忽然迸射出一条条红线,义无反顾地投向石矛。石矛轻颤伴随着阵阵嗡鸣,周身隐隐泛出点点红光,长长的石矛仿佛有了生命,似乎随时就要脱手飞出。
一同嗡鸣的,还有城墙侧面尖刺上的无数具皑皑白骨。
是谁在呼唤我,是我的袍泽吗?还是我的子孙后代?然后,一股股怨念化作点点红光迸射向石矛。为什么?不为什么,那里有好多我熟悉的气息。
“接受命运的裁决吧!”山艰难地抬起头望着大风城,似呢喃似颂唱,满眼的哀愁浓郁到化作点点泪珠。“去!”巨人挥手指向大风城,指向了那阻断巨人南下的最大屏障。
下一刻,黑色的石矛轻颤着,缓慢而坚定地射向前方,射向大风城。石矛身后,黑色雾气翻滚如巨龙盘旋,不断湮灭又不断地重生,那黑色似是连月光都能吞灭。
城头,青衣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望着那缓缓逼近的黑色石矛,眼里有莫名的情绪翻涌。长长的一声喟叹,似是面对命运的无力呻吟,人影却是一步踏出站立在大风城前,独自对上了那恐怖的黑色石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