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天泛起了一抹鱼肚白,冷雨凄风的长夜终是成为了过去,无论如何,太阳依旧照常会升起,纵使太过黑暗的过往也难以抑制。
可子非鱼的心情并没有随着新的一天的到来而有所好转,他依旧沉浸在昨晚沉痛的变故中。一夜间,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整个人便犹如一只失群的孤雁般被彷徨无助包裹着。
宽厚有力的手掌拍在肩头,子非鱼不由自主地一颤,艰难回过头,便对上了许阳满含希冀的双眼,迎着初升的朝阳,那眼里竟然有点点斑驳的金黄,是期许,是希望,更是激励。
“其实有时候,活着远比逝去的要痛苦许多,可我相信你,无论如何你都会继续走下去,走他们不曾走完的路。”
子非鱼紧了紧手中的长戟,犹如拉着父亲的手,却再也无法得到父亲的谆谆教诲。
看了眼大殿内侧的高台,巨大的石椅看上去空荡荡的,曾经镇压气运的王者已经消失,而它仿佛在等待着另一位君王的降临。
那里,是人族一族气运的所在,那里是人族和妖族、神族分庭抗礼的底气所在,那里不允许有所空缺。
可是一旦坐上那冰冷的王座,便意味着永远的守候,再难走出这座大殿一步。坐上王座,便意味着永远身陷囚笼,往后的余生便是永生的囚徒。
手中的长戟显得愈发的沉重,子非鱼只想挥动手中的长戟,向神明讲一讲道理,向那些犹如吸血的水蛭一样的神明表达他的态度。
一边是快意恩仇,一边是寂寞枯守。曾经无数次面临过人生抉择的子非鱼,终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遇。
他期许地望向许阳,这个他曾经推心置腹的朋友。遗憾的是从许阳的脸上,他同样看到了无奈。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大殿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身着素袍、白面无须的老者捧着一个檀木箱子走了进来,无视在场所有人,径直登上了高台。
恭恭敬敬打开檀木箱子,一枚玉石印玺被老者恭恭敬敬摆放在石椅上,旋即便后退着退下了高台,神色庄重。
路过子初的头颅,老者俯下身伸手帮助子初闭上了圆睁的双眼,恭敬地将掉落在地上的头颅装进了那个曾经装着玉玺的檀木箱子,大小刚刚好。
做完这一切,老者艰难地挺直了腰身,子非鱼愕然惊觉老人的脸上再没有了方才的白净,整个人就像是一条被拧干水分的抹布,满脸的褶皱伴随着逐渐浓郁的死气。
“先皇曾经交代过,不必治丧,他也算求仁得仁。”声音尖细刺耳,却字字清晰,“我会将先皇葬于皇陵。”
“你是谁?”子非鱼神色迷茫。
“我?”老人嘿嘿笑了几声,喉咙里顿时发出风箱拉动般的声响,好半晌才艰难地继续道:“我只是一个太监啊,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为何我从未见过你?”子非鱼终于缓过神来,继续追问。
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擦了擦檀木箱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艰难对着子非鱼笑了笑,方才开口道:“二皇子不认识老奴一点也不奇怪,毕竟老奴追随先皇和神明对垒的时候,还不曾有二皇子。”
仿佛不舍般重新看了看高台上的石椅,那块印玺就那么孤零零摆放在石椅上,等待着新的继承者。
“该做的我已经做了,余下的路还需要有人去走,便不是我这个老家伙可以参与的了,毕竟如今的我已经连刀都提不动了。”
老人佝偻着身子,抱着装着头颅的檀木箱子,步履蹒跚地缓缓走出了大殿,初升的朝阳打在身上,老人的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如果真的有一天彻底打败了神明,再没有神明祸乱这天下苍生,记得带上一壶酒到你的父亲坟前烧上几张纸钱,告诉他天下太平。”
老人苍老的声音远远传来,转瞬便被风声吹散。可子非鱼的心头却仿佛燃起了一团火,哪怕再大的风都吹不灭。
子非鱼郑重的将青铜面具重新戴在脸上,挺直的腰身仿佛瞬间便有了睥睨天下的勇气,手持长戟一步步走上了高台。
自今日始,这世上便再没了子非鱼。自今日始,这东疆便有了新的皇。自今日始,这天地棋局便重新落子。
冰冷的铠甲下,子非鱼的手指修长干燥,缓缓伸向那静静等待的印玺,准备迎接属于他的新的使命。
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了宁静,子非鱼的指尖距离印玺不足三寸。
“或许,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子非鱼倏然转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任飘零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手紧紧攥着身边的白衣女子,眼睛却望着高台上的子非鱼。
许阳有些诧异地望向任飘零,望向任飘零牵着手的白衣女子。
阳光穿过殿门照进了大殿,许阳这才发现一些端倪。灿烂的阳光不仅照亮了大殿,更是照亮了原本烛火掩映下隐藏的一些东西。
就连庄妙可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手中的香炉抱得更紧。炉中袅袅青烟带来的阵阵香气让人头脑清明,庄妙可几乎一眼便断定,任飘零身边的女子绝对重疾缠身。
那白衣女子依旧恬静,安静得像是一只熟睡的猫儿,雪白的肌肤上却少了该有的生气,苍白的脸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底的一抹殷红。
任飘零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像是在斟酌着,思忖着。良久才看向身边的白衣女子,缓缓开口。
“这是素问,我的妻子,同时他也是一个纯血的人族。”
众人神色莫名,不明白一向飘逸洒脱的任飘零为何忽然有此一说,目光中更多的是询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可能,素问可以代替二皇子成为新的皇,或者准确的说,成为新的执棋者。”
一旁的火炜和庄妙可纷纷惊呼出声,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柔弱的女子,眼里满是震撼。
先不说人族的皇者可不可以随便谁都可以做,哪怕是她们也明白一旦选择成为执棋者所付出的代价,等待她的将是形同囚禁的枯守。
“任先生……”许阳迟疑着开口,他相信任飘零绝不是会觊觎皇位的人,却始终想不明白对方这么做的原因。
任飘零却只是对着许阳笑了笑,许阳便闭上了嘴巴。他从任飘零的笑容里,分明看到了无奈,那是人力有穷的无奈。
子非鱼更是身形一闪便来到了任飘零身前,目光炽烈,却同样有着不解。他绝不是贪恋皇权的人,就像过往的几十年一样,他更愿意四处漂泊,征战杀伐。
可他同样不愿祖辈的传承无缘无故断绝,哪怕从他内心最深处依旧抵触成为执棋者。
任飘零一声长叹,怜惜地抓起素问的一只手轻柔地爱抚着,满眼不舍。
素问却仿佛下定了决心,会望向任飘零的目光中充满了坚定与从容。片刻清冷的女声响起。
“大家可能不清楚,我身患重疾,随时都会死去。可是,我舍不得他,舍不得抛下他一个人。”
众人皆动容,他们当然听得懂素问口中的他是谁,于是平日里随性洒脱的任飘零顿时红了眼眶。
生离死别,哪怕如任飘零这般神秘的存在,都难以泰然处之。于是众人皆默然。
“所以,我想让素问成为新的执棋者,成为这东疆新的皇。”
成为新的执棋者便意味着成为永生的囚徒,那无疑是对抗死亡最有效的方法,相比之下成为囚徒又算得了什么。
“作为交换,我承诺妖族将是人族永远的盟友。”任飘零的低沉的嗓音继续着,仿佛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众人却纷纷心下凛然。
一道恐怖的气息骤然间从任飘零的身上升起,虚空震颤,一道极致的皇者气息冠绝天地,虚空中甚至有朦胧的虚影显化,却无从看清真相。
妖族的皇者,任飘零,赫然竟是传说中妖族无上的存在。
子非鱼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哪怕任飘零的身份再神秘,可他还是能从自己的父皇口中探知一二,却从未想过对方的身份竟然如此显赫。
悄然望向许阳,得到许阳肯定的眼神,子非鱼忽然觉得一切豁然开朗,他终于不用身陷这三尺囹圄,而他终将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继续走完子初未曾走完的路。
长戟阵阵嗡鸣,仿佛随时要饮尽神明的血。
子非鱼缓缓侧身让开了挡住的通向高台石椅的路,任飘零重新恢复成了那个随性洒脱的存在,可他逐渐攥紧的双拳还是出卖了他。
轻抚素问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任飘零的眼神逐渐变得坚毅。
“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医治你的方法,我一定会重新将你从这棋局中拉回来,相信我。”
素问只是微笑着,她当然相信他,他给予自己的承诺从没有食言的时候,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相信他。
女子轻轻放开任飘零的手,缓缓走向高台。犹如一枝柔弱的花,顽强地生长在石椅上,等待着属于她怒放盛开的一天的到来。
印玺滴溜溜在素问的掌心旋转着,旋即化作一道流光射入素问的眉心。
在任飘零紧张不安的目光中,素问轻哼了一声,双眸紧闭再缓缓睁开,蓬勃的气势便在这柔弱的女子身上勃然喷发。
蓦然间,大殿上再被次经纬纵横的棋纹占据,随着石椅上素问展颜一笑,便又重新消散于无形。
王开重新将打落的短刀塞进虎头虎脑的少年手中,蓦然间抬头望天,嘴里呢喃着:“新的皇出现了,战争要再次开始了吗?”
这一日,一声龙吟响彻东疆。
与此同时,东疆大陆震动,几乎所有的世家大族、宗派门阀都纷纷得到了消息,新的皇出现了,东疆大陆将要变天了。
于是祖庙宗祠一时间香火鼎盛,所有人都仰望苍穹,血与火的岁月将再次降临,所有人都在祈祷祖宗的庇佑,庇佑他们薪火不灭。
所有人都被风雷激荡的天穹异象所吸引,除了庄妙可。手上的炉鼎内,弑神丹的香气馥郁,几乎所有人都被这浓郁的香气吸引,纷纷看过来。
可庄妙可却对众人投过来的目光仿若熟视无睹,只是安静的走到裴栀的身前,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紫色的光芒逐渐从眼中褪去,裴栀忽然感觉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时刻都在磨砺着长刀,等待着宿命的召唤。
终于,那声缥缈无定的呼唤终于传来,种在识海中的禁制被彻底激发,那一刻她能感觉到自己仿若一个可以主宰生死的存在,便毫不犹豫地斩出了那一刀。
随着一刀斩出,识海中的禁制也彻底消散,仿佛它也完成了独属于它的使命。随着眉心处一阵火热的感觉,裴栀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好多原本不存在的记忆。
她看见自己从一颗大星走出,回头望去却只见混沌迷雾中,依稀有一座古城横亘星空,城门上,巨大的“函谷”两个字是如此的熟悉。
她看见自己横渡星空,追随着一袭白衣的男人,追随者男人手中的长剑,一路征伐,兵锋所指,剑指神明。
于是神明喋血,血染星空。
无休止的征伐,最后他们还是败了。不断有人陨落,就连那手持长剑的男人都被打断了长剑。
他们一路遁逃,男人一剑天下四分,终是在漫长的逃遁中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们不能再退了,裴栀甚至隐约想起,那座名为函谷的星空古城还没有完全抵御神明的能力,他们不能让战火烧到那座古城,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恍惚间,被一道神性法则击中,裴栀甚至能听见自己灵魂逐渐破碎的声音。那一刻她反而无比的轻松,没有恐惧,没有失落,有的只有迎接解脱的快感。
再后来,她分明看到自己的灵魂一半消失在星空,凭着执念飞向了记忆中的故土。
而另一半残缺的灵魂被男人握在手中,伴随着男人手中的法诀不断闪耀着光芒打入自己的体内,紧接着便陷入了长久的黑暗。
缓缓睁开眼,裴栀便对上了庄妙可的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和自己何其相似的眼睛。
仿佛被睁开双眼的裴栀吓了一跳,庄妙可伸向裴栀脸庞的手指猛然顿住,尴尬的进退两难。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然对眼前的女子有着莫名的亲近。
裴栀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同样缓缓抬起手迎了上去,食指指尖相交,两个人顿时变得面色古怪。
“你们,都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