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静堂深处。
玉石铺就的地面映着斜斜日光,透过金丝嵌边的雕窗投下一层层格影。
仿佛一张张无形囚笼,将人困在这寂静森严之中。
深秋的风透过窗棂拂进来,微凉,似有霜意未消。
夹着香炉中燃着的安息香味,隐约带着压抑的沉香与药草气息。
太后倚坐于雕花梨木榻上,身着黛紫织金云鹤纹锦袍,衣袖坠地,稳如山岳。
她的眼角虽有细纹,面容却极整肃,凤目低垂,手中拈着一串碧玉念珠,一颗一颗缓慢拨动。
那一声声细碎珠响,如同时辰漏音,滴滴砸在人心之上,沉而不乱。
榻前跪着两人,一是郑氏,一是傅临渊。
“夜引线已动。”傅临渊低头道,语气平缓,“臣自知此举触犯规矩,但……沈彦已危至极境。”
太后缓缓睁眼,眸中并无怒意,却也未见温色。她注视着傅临渊,良久,方淡淡道:
“陛下动了疑心,我却还需稳着梁肃……你这道线,一旦被察觉,牵一发而动全局。”
“是以不敢妄动。”傅临渊垂首,面色沉定。
“臣以命保之,若一月之内静局仍未解,便请太后斩此线于宫前,以绝后患。”
太后盯着他,手中念珠蓦地一停:“你敢如此应下,宁凡便真把你当死子用了?”
“若他不惜一卒,又怎撑得起这棋盘?”
傅临渊抬眸,眼神如水石交锋,不避不躲,“而沈彦……他值这一子。”
太后静默,玉镯在手背磕出一声微响,像是终于拍板。
“郑氏,传令下去。”她道。
“暗检司留驻宫中者,全部归至东宫典略局名下,自此不再归梁肃指使。”
郑氏微愣,但终是低头应了。她虽为太后心腹。
却也深知这一步的分量——那等于是从梁肃指缝中,活生生割去半块爪牙。
与此同时,内廷地牢之下。
沈彦坐于角落,靠着湿冷石壁,气息略显紊乱。
他的衣衫已被折磨得斑驳,肩上尚存鞭痕未愈,发丝零乱,面色泛白,却未失清明。
地牢的灯是牛油长明灯,昏黄如豆,摇曳间勾勒出他眉宇间一丝坚韧不屈的锋意。
牢门再次被打开。
脚步声沉稳,是先前离去的李瑾重新入内。
但这次他神情冷峻中带着一丝收敛,似乎……风向变了。
“沈大人。”他声音低沉,“刚接宫中密令,特许你暂出囚室,转至靖楼留候。再审——暂缓。”
沈彦抬眸,眼底一丝波澜闪过,随即归于沉静。
他并不言语,只在站起身的那一刻,缓缓拢了拢衣襟。
目光淡淡扫过李瑾,似在确认他话语的真假,又似根本不屑理会。
李瑾皱眉,却未阻止,只低声交代手下换人护送。
沈彦被带出地牢那一刻,迎面便是一缕日光穿过高墙裂缝斜洒而下,照在他身上。
那道光并不强烈,却胜在温润,仿佛连他僵硬的肩背也随着那一束光微微松弛了一瞬。
靖楼。
那是一处设在宫中东侧御苑后的独立高楼。
本是旧时藏书之所,后改为静观思过处,极少有人用。
沈彦刚踏入门槛,便察觉楼中布置不同于地牢。
虽不华丽,却处处透着隐秘安排——墙角的香缕,梁间的轻扣。
甚至连地砖的纹饰,皆与皇宫旧图相合,显然,是早有人布防。
他被安排在东侧内室,床榻整洁,案几上竟摆着温水与一盏汤药,甚至还留有笔墨纸砚。
沈彦立于桌前许久,终于低头提笔,落下数行字——
【风未起,线已动。
星黄之局,或可借光而显。
再候三日,若无应,则第二道火印即燃。】
他停笔片刻,将信密封后,唤来看守之人:
“替我交至太医院,沈从之手中自会有人应下。”
看守人一惊,低声道:“沈从之……可是那太医院老御医?”
沈彦微微一笑:“他虽老,耳目却不聋。快去,若耽误时机,你我都走不了。”
那笑容里,有一种别样的平静与锐气。
像是在囚室沉寂与风雨搏击中淬炼出的锋刃,不动声色,却足以斩断阴谋之索。
夜幕降临,宫灯初上。
宁凡立于北荒天断关石垣之上,望着东南天际。
那方向,是京城。
他手中展开一纸密函,纸上有数枚极细小的银粉印点,呈九宫交错之势。
“沈彦已转靖楼。”薛鸣庭低声道,“静堂也开始回撤宫中调令,太后显然已有动作。”
宁凡低头,将信函折起藏入袖中,语气平缓:
“棋局已入中盘。”
“接下来,看谁的线更深,火更久。”
西境夜雨未至,风却已起。
黄昏的天色早已被厚重乌云遮蔽,西北风翻卷着沉闷的气压,从远山深谷中一路呼啸而来。
宁昭立于高台之上,身披玄青披风,衣袂猎猎作响,眸光深沉地望向天边那片灰暗的云层。
“风不对。”她淡淡开口,语气中透着隐隐忧虑。
立在她身旁的苏翊也不自觉收紧了手中铜柄伞。
望着四周空旷营地与远处旌旗半垂的军阵,轻声道:
“西北风,应不该在这时起……更何况,天气燥得反常。”
“气压低沉,不是暴雨,就是动兵。”宁昭目光微敛,转身步下台阶。
每一步都沉稳有力,沉思良久后,她缓声道:
“让千户所再派一组斥候,往西南查探,尤其是潼岫以西三十里开外。”
苏翊应声领命而去,身形很快没入营帐之外的浓雾中。
宁昭没有再停留,快步穿过主营前庭。
此刻整个中军营地尚处于有条不紊的筹备中,但她心知,敌动之势已至咫尺。
自数日前截获前线线报起,大秦军队的动向便诡异异常。
他们未如惯常般直攻天断关,而是由北偏西,似要避开坚城锋线,从西境偏南之隅绕道入侵。
这种绕行意味着耗时更久、补给更艰,却也说明了敌军真正的图谋——
不为强攻,而为分割。此举更像是在避其锋芒、潜伏图变。
她一边踱步思忖,一边掀帘步入内帐。主案前。
一张地图正展开在风烛之下,上面插着十数支小旗。
代表着大秦、宁昭军、天断关以及北境几处堡垒之间的微妙态势。
宁昭伸手将大秦标记稍稍北移两分,目光沉沉道:
“若我没猜错,大秦真正的目标,并非天断关。”
屋内响起一阵低沉脚步声,顾恪推门而入,拱手道:
“昭主,前线探子传来急信——”
“雁栖岭发现敌军斥候踪迹,人数不多,衣着却非普通秦兵,更似内府密营之人。”
“密营?”宁昭眉头微皱,“大秦居然连密营都动用了,看样子他们这一次……的确不简单。”
顾恪拧眉沉思,低声附议:“怕是想在大军未动之前,先探明我方虚实……”
“若我们主力已调至天断关,南线空虚之地便是突破口。”
宁昭沉默片刻,忽地一笑,唇角却未带温度:
“想得好,但我若是他们,不会贸然攻入西南边陲,而是趁乱再启一线……”
“宁王旧部、东域残军、蛮荒之人……”
“这些藏在暗处的爪牙,一旦被激活,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战事了。”
“那,是否要提前撤出中线,回收兵力?”顾恪凝声问道。
“不。”宁昭摇头,“天断关仍是明面主战场,必须固守。”
“命燕环、林策各领三千兵马,分别坐镇云峰岭与潼岫谷口,不求强守,但求迟滞。”
她顿了顿,目光微敛,低声吩咐:
“另,传信北荒宁凡,告知此处战势或将变动,让他……”
“按原计划推进‘星藤计划’。无论蛮荒动不动,不能拖延。”
顾恪一怔,随即郑重应下。
这一夜,风声越发呼啸,营地边缘的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
帐外的树枝摇晃着低鸣不止,仿佛整个西境山谷都在等待一场暴雨的来临。
而在数百里之外,大秦某处隐秘营地内。
一名身着黑色轻甲的男子正冷冷看着眼前沙盘,手指于某处轻点,道:
“雁栖岭之后,走潼岫,破落苍岭,以夜渡岭阴,突袭昭军粮道……”
“若成,三日可破其后背。”
他话音落下,帐中另一人嗤声冷笑:
“宁昭虽是女将,行兵用兵却极稳,想破她不易。”
“但若能借北荒异动激其援兵南撤,那便是一线良机。”
“那就给她些‘异动’好了。”那黑甲男子勾唇一笑,眼神阴沉而冰冷。
雷声在远天边响起,低沉如鼓,隐隐透着一种未知的躁动。
西境的夜幕,已被风与雨催促得愈发沉重。帷幕将启,雷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