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风,在黎明前最重。
潮水涌上玄港的堤岸,撞击着一层层厚重的礁石,发出低沉而绵长的声响。
海面像一张铺展的铁幕,在初升的曙光中泛着冷蓝的光泽。
风吹动旌旗,铁索摩擦的声音,在空气里拉出紧张而雄浑的节奏。
港口外,万千工匠与士兵正在忙碌。
铁火仍在燃烧,最后一艘“龙吟级”舰正吊装巨炮。
那巨炮名为“神机将军”,长二十七尺,膛线内嵌玄铜与银纹,射程可达二十里。
每一次装炮,都是一次祈祷。
每一声锤响,都是一滴血与汗的合鸣。
宁凡站在高台之上,身披玄色披风,风卷起他衣袂的边缘,像燃烧的羽翼。
他身后,是新铸成的“龙吟一号”战舰——舰体通长三百六十丈,双层装甲,外覆海晶铜铁,甲板上矗立着六门大炮。
它是玄朝的骄傲。
也是一切赌注的开始。
穆烟玉走到他身侧,脸上有风霜的纹路,眼神却比海风更锐。
“陛下,船只已整编完毕。东海舰队八十八艘,全数待命。”
宁凡微微点头。
“船名册可备?”
“是。”
穆烟玉取出一卷长轴,亲手呈上。
卷轴上写满了名字——每一艘舰的名号,都以“火”“龙”“玄”“霆”“海”等字为首。
那是一份写满了信念的清单。
宁凡展开卷轴,目光一一扫过,神色平静而深沉。
“好。”
他轻声道:“以玄海为炉,以人心为炭。今日——燃。”
话音落下,海港钟声骤鸣。
那是启航前的第一声。
轰隆——
铁门升起,水流灌入坞底。
“龙吟一号”缓缓下滑,船身巨响如雷。
无数工匠与士兵同时高呼——
“龙吟起——!”
“龙吟起——!”
声音如潮,震彻四野。
那一刻,整个港口仿佛都活了。
巨舰入海,浪花拍岸,如万军齐奔。
——
港湾的另一侧,苏若雪静静伫立在白石阶前。
她穿着简素的玄白朝服,披肩的发被风吹散,眼中倒映着那一片逐渐亮起的海。
身后是文臣、工部使、内阁副吏——她要留在京城监国。
但此刻,她的心,随着那艘舰,一同出海。
顾千庭走近,低声道:“苏相,仪程已备。请启监国誓令。”
苏若雪点头,转身上前几步,立于玄港的御旗前。
风掠过她的发丝,她高举右手,声音清而稳——
“奉天承命,皇命启远。玄朝国运,寄于海疆。今日起,海火不息,国魂不灭!”
声音一落,港上十万军士齐声应和。
“玄火不灭!”
“玄火不灭——!”
那声音穿透云霄,直震东海。
远处的水鸟被惊起,黑压压地飞过海面,像一面飘动的阴影。
苏若雪的手指微微一颤,但她依旧没有低头。
那是她在送他。
送他去远海,去那片未知的战场。
送他去赌玄朝的未来。
——
启航仪式正式开始。
宁凡立于“龙吟一号”舰首,风迎面扑来,带着咸与金属的味道。
他看着港口边那一点白影,心中微微一滞。
苏若雪站在高处,风拂动她的衣角,如一朵白莲伫于铁火之上。
他未言。
只是轻轻抬手,做了个极微的动作。
那是——告别。
穆烟玉看在眼中,默默转开视线。
“陛下,时辰已到。”
宁凡收回手,转身上舰。
“起锚。”
铁锚升起,链索震鸣,滚轮转动。
“启航——!”
海面震动。
无数战舰同时转舵,船帆鼓满风。
阳光从云后破出,照在海面上,照亮那一片钢铁与火焰铸就的舰阵。
舳舻千里。
旌旗蔽日。
这一刻,玄朝的远征正式开始。
——
“龙吟一号”舰桥上,战旗迎风猎猎。
宁凡站在主舵后,望向东海尽头。
那片海,宽阔得近乎空寂。
但他知道,那里埋着敌人的爪牙,也藏着一个王朝的命运。
“报!”
侍令奔入舱室,单膝跪下。
“各舰队成列完毕,远征总数共计八十八舰,火炮四百六十门,甲兵三万八千。”
宁凡点头。
“海狼分队?”
“前锋已先行两日,待命于暴风角外。”
“很好。”
他转身,对穆烟玉道:“此役,朕不求不败,只求不退。”
穆烟玉沉声应诺。
“若玄火不退,我军即不灭。”
两人对视一瞬,风掠过甲板,带起盔甲轻响。
——
夜幕降临前,舰队已驶离玄海沿岸。
风势渐强,浪花翻腾,船身起伏如山。
甲板上,火炮手们在月光下擦拭炮身,焊匠检查钢缆,旗手依次校对信号。
他们知道,这一行,或许没有归期。
但他们也知道,玄火若灭,他们的名字也会随烟散去。
所以没人惧。
有人在甲板边轻轻哼唱,那是玄地老歌——
“火不息,光不尽,生者当燃,死者当铭。”
歌声被风吹散,飘向茫茫海天。
——
与此同时,玄京夜深。
苏若雪仍在御案前。
她手中一页一页地批阅战时令文,神情冷静,指节泛白。
顾千庭进来,放下一封密报:“海风顺,舰队已越三百里。”
苏若雪低声道:“好。”
但她的笔尖微微一抖。
墨线一点,溢出成滴。
她伸手擦去,却被那墨染了指尖。
那颜色,竟有些像血。
她怔怔望着,半晌,才轻轻收起手。
“……等他回来。”
她低声道。
无人听见。
唯有烛火轻轻跳动,像回应,又像叹息。
——
次日黎明。
“龙吟一号”迎着晨光破浪前行。
前方传来信号:前锋海狼分队,已发现敌哨舰踪迹。
宁凡登上观测台,远处海天之间,隐约可见一道细小黑影。
那是一艘鹰翔巡逻舰。
穆烟玉问:“是否避之?”
宁凡摇头。
“海火既燃,何避?”
他拔出佩剑,利刃寒光映着日光,斩向前方。
“击之——!”
炮令传下。
“龙吟一号”首炮轰鸣。
铁火贯空,震碎风浪。
炮弹划出一道赤色弧线,落在敌舰舷侧。
轰——
海浪高起,白雾翻腾。
那艘鹰翔巡洋舰,直接被炸成两截,火光冲天。
这是玄朝远征的第一炮。
也是宣告命运的第一声雷。
——
甲板上,火药味弥漫。
士兵们欢呼,声音淹没在风中。
宁凡却没有笑。
他只是静静望着那片火海。
“敌不过如此。”穆烟玉轻声。
宁凡淡淡摇头:“那只是海上的尘埃。真正的战场,还在远处。”
他转身,看向地图。
“再过五日,我们将抵暴风角。那片风区,鹰翔主力的必经之路。”
穆烟玉眉头一紧。
“若遇风暴——”
宁凡冷声道:“那便与天赌。”
“朕赌一国之运,天又如何?”
风声猛然大起,卷起他披风,猎猎如焰。
他立在舰首,远方是光,是浪,是血色的天。
他忽然想到苏若雪——那天她立在港口的白影,如今或在宫中灯下批文。
他微微合眼。
“若我回得去,我便娶她。”
风声将话语卷远,带进茫茫海夜。
无人听见。
唯有大海回应他,以一阵更高的浪。
——
夜色降临。
远征舰队在月光下如浮动的钢铁长蛇,穿行于风涛之间。
桅杆的旗帜在黑暗中猎猎作响,灯火点点,如天上星河坠入海面。
有人说,这一夜的海,比任何一夜都亮。
那不是月光。
是铁与火的光。
——
风,从北方来。
那不是寻常的风,而是一种带着金属味的风。
它卷着海盐与硫磺的气息,像是从地狱深处吐出的冷息。
远征舰队行至第七日,东海的天色已变。
天幕低垂,云层堆叠如山,灰白的浪花在海面上翻卷,像野兽张开的獠牙。
“龙吟一号”艏首破浪前行,船身轻微地震颤着,似乎连铁骨都在呻吟。
穆烟玉立于甲板,目光一瞬不离前方。
风声呼啸,令她的话几乎淹没在浪音中。
“陛下——前方即是暴风角!”
宁凡目光深沉,黑发被海风掀起,在夜与晨交界的光线里,有种近乎不人的冷意。
“海图确认方位?”
“确认无误。此处距暴风角约三十里,再前行两刻钟,便入风眼。”
“传令——全舰结阵。炮位锁死,桅帆降半,稳舵前行。”
“遵令!”
号角响起,低沉、缓慢,却如心脏的跳动。
风浪间,八十八艘战舰如巨兽般调整阵形。
铁索绷紧,帆面折叠,舰身间仅留三丈距离,阵列如墙。
风起得更猛。
浪花高至十丈,击在船体上,碎成漫天白沫。
海面仿佛活了,有脉动,有呼吸。
宁凡握紧船舷,指节泛白。
穆烟玉抬眼望他,眼底的光映着天雷的闪。
“陛下……若此风再盛,恐有折桅之险。”
宁凡淡声道:“折桅可补,心折则亡。”
她怔了怔,低头不语。
船身再度剧烈一晃,一声轰鸣,前桅杆猛然断裂!
木屑与铁钉飞溅,砸在甲板上,火星溅起。
“稳舵!”宁凡厉声。
操舵兵咬牙稳住舵柄,手上血流如注。
海风中传来低沉的鼓音。
那不是人敲的。
而是浪在撞击岩壁的回声。
“暴风角——到了!”
有人高呼。
宁凡抬头。
前方,一片巨岩如鲸脊般从海中隆起。
那就是暴风角。
传说中,海神居住的门槛。
——
天色彻底暗了。
风声如雷,闪电撕裂天幕,一瞬照亮整个海面。
在那电光下,浪涛间仿佛浮现了无数模糊的影。
有人说那是死者的魂,也有人说那是被海吞噬的古舰残骸。
穆烟玉紧紧抓住栏杆,心口发紧。
“……那是什么?”
宁凡目光如铁:“海之镜界。”
他声音低,却压过一切风浪。
“古人言,凡经暴风角者,必先见己相。若心不坚,船即沉。”
穆烟玉的呼吸微乱。
风更大了。
云层压得低到近乎触海,海面被撕裂成一道道白痕。
忽然——
有人惊呼:“有影上船!”
宁凡转头,只见雾中,一道人影缓缓浮现,立在舷外。
那是一名女子,发丝湿透,白衣被海风扯动。
那张脸……竟酷似苏若雪。
穆烟玉瞳孔骤缩。
“陛下——!”
宁凡一瞬间没有动。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影。
风掠过,她的唇动了,似乎在说什么。
可声音全被海吞没。
下一刻,那影便随浪坠入海中,消失不见。
宁凡目光一暗,低声道:“传令——稳舵前行,不许回救。”
“陛下!”穆烟玉震惊。
“那不是她。”
他眼中闪过一瞬极细的光,“那是海在试我。”
雷声再次劈下,照亮他冷峻的脸,像一尊立于暴海之中的神像。
——
舰队继续前行。
风浪越来越大,甲板上的人被浪冲得几乎站不稳。
船体吱呀作响,铁缆像野兽的筋骨在抽动。
宁凡立于舵后,衣襟早已湿透。
水流从甲板滑过,卷走火把与血迹。
“火种护舱稳否?”
“稳!火井未熄!”
那火井,是他特命从陆地携来——装载玄火种的石井。
象征着人类之火不灭。
宁凡微微抬头,雷光照亮他脸上那道浅浅的疤。
“记住,若船沉,先保火。”
“是——!”
风暴仿佛听见了他的命令。
下一刻,一道雷电正中“龙吟一号”后桅!
轰然巨响。
整艘船被震得倾斜,火光炸裂。
“陛下!”
穆烟玉扑上前,将他护下。
雷火中,她的肩头被火屑灼伤,焦黑一片。
宁凡抬头,冷声道:“不许停!”
“报——!”前哨传来嘶吼,“侧翼‘海玄三号’进水!请求援舵!”
宁凡紧咬牙。
“让‘火轮二号’去拖!”
“但那样——它可能断缆!”
宁凡的眼中掠过一丝狠意。
“断缆——胜于全亡!”
“遵命!”
命令传下,火轮二号转向,在巨浪中拖曳沉船。
浪高如墙,铁链在海中绷直,声若雷鸣。
天与地,全都在怒吼。
——
不知过去多久。
风渐渐低了。
雨也小了。
海面上,残舰漂浮,木屑随波起伏。
“陛下——”
穆烟玉扶着栏杆,喉咙干涩,“已出风眼。”
宁凡浑身湿透,指尖仍握着舵柄,似乎还没意识到一切已过。
“……报损?”
“舰沉十七,伤亡三千四百。”
她声音低沉,几乎被风淹没。
宁凡的眼神缓缓黯下。
风停。
海平。
他站了很久,像在听海的低语。
片刻后,他抬起头。
“火井安在?”
“在。”
“火可燃?”
“燃。”
宁凡沉声一笑。
“那便无妨。”
他望向天边,那一线微光终于透出云层,像是黎明。
——
夜色再次降临。
残舰重新列队,风向已转。
此时的暴风角,风高云散,前方却浮起一抹幽光。
那是一片隐约的陆影。
穆烟玉惊道:“陆地?!”
宁凡点头,眼中闪烁着未曾有过的光。
“那便是——镜海岛。”
“传言那是昔年姒族遗城,亦是海火之源。”
他深吸一口气。
“全舰调整,向东偏航两里,备登陆。”
“遵命!”
号角再次响起。
这一次,风已不再是敌,而成了引路的手。
——
穆烟玉回头,看见宁凡仍立于舵后。
他神情平静,背影笔直,却似整个人都浸在那片无声的海光中。
“陛下……”
他回过头,淡声道:“海试我心,我渡其劫。”
“若连海都惧我火,我便无敌于世。”
他抬手,将那封被海风吹皱的信纸展开。
那是苏若雪未寄出的信。
字迹早被潮气模糊,只剩一句:
——“若有一日海平,愿你仍有人心。”
宁凡垂眸,轻声笑。
“海平之日,心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