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潮腥,掠过沿海都督府的碧瓦朱甍,晨雾弥散,港口的桅杆林立,旗帜在阴风中猎猎作响。
穆烟玉立在高阶之上,披一袭青金战袍,腰间佩剑未解,鬓角仍带着昨夜未散的湿气。
她望着港外那艘悬挂着银翼纹章的鹰翔国使船,眼神如冰。那旗在风中一扬一抖,仿佛在挑衅。
身后,属官轻声禀报:“使节已至,请靖海公入殿。”
穆烟玉轻轻应声,步入都督府正堂。
殿内陈设庄严,海图铺满整墙,线条盘绕如蛇,红墨标注着各港航道与岛屿名。两侧侍卫肃立,银甲反光,脚步整齐无声。
鹰翔国特使哈鲁德一身灰袍,胸口别着金羽勋章。他的眼神骄矜而审视,似在衡量整个殿堂的气势。
“靖海公果然名不虚传。”哈鲁德笑意不达眼底,“今日能以和平之名会于此,实乃两国幸事。”
穆烟玉坐定,微微颔首,淡淡道:“若非贵国舰队近日频入我海疆,何来今日之议?”
哈鲁德神情微滞,旋即拂袖而笑:“不过误会。海流多变,风向不稳,船队或有漂移。”
“漂移?”穆烟玉语声冷厉,“五艘战舰‘漂’入我境,炮口皆向渔港,此为漂?”
空气瞬间凝滞。
哈鲁德的笑意僵在嘴角,片刻后,他低声道:“玄朝若真欲和平,当有诚意。鹰翔国要求不过两事:开放港口贸易,恢复昔年商约;并给予我商队‘最惠入港权’。”
穆烟玉指尖敲着桌面,声音平稳而清晰:“两事?恐怕还有第三。”
“第三?”
“第三,贵国想探我底线。”
哈鲁德沉默。
穆烟玉缓缓起身,步至海图前,手指一划,指向红线最东端的一处岛屿:“此岛,昔为玄朝封港。今鹰翔国屡试探其海域,是否欲据此立哨?”
哈鲁德面色微变。
“靖海公误会,我国无此意。”
“是吗?”穆烟玉转身,目光如刀,“我玄朝舰队三日前巡防,已在岛上查获贵国水师标识旗。若再有一寸踏入,休怪刀剑无眼。”
殿内气压骤沉。
哈鲁德双拳微紧,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但下一刻,穆烟玉却忽然收敛了锋芒,语气一缓:“不过,鹰翔国既言愿和,我玄朝自不会拒人千里之外。”
她转身,吩咐随侍取来茶盏,微笑着说道:“方才陛下有旨,西陆使团不日将抵京。若贵国真诚于议,可与彼时并谈。”
哈鲁德眼神微颤。
他瞬间察觉这话背后的锋意——玄朝要让鹰翔与西陆两线互见,迫使其各自提防。
他心底发凉,却仍强笑:“原来如此,靖海公果然深谋。愿闻陛下旨意。”
穆烟玉淡淡抿茶,茶香氤氲,掩去了她唇角那一抹冷笑。
“旨意不急,鹰翔国若诚,可先观后局。”
——
夜色沉落,海上风浪如兽。
鹰翔副使麦斯立于客馆窗前,看着远处灯火,面色阴沉。
“他们在拖。”他低声道,“靖海公故意放出‘西陆使团将至’之言,是要我们自乱。”
随侍道:“主使未疑,还以为她示好。”
麦斯冷笑一声:“玄朝的好意?那是刀口上的花。”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备银两,明日暗访——听闻玄朝户部有一郎中,贪得无厌,可为所用。”
——
次日清晨,暗影阁密侦早已潜伏在客馆外巷。
巷中阴湿,雾气未散,墙上长满青苔。两名黑衣人静立角落,衣袖内暗藏信鸽符。
其中一人低声道:“副使将出。”
另一人点头,目光紧盯那灰袍身影消失在雾中,随即无声跟随。
——
午后,东市一间旧酒楼,檐角积水滴落。
麦斯坐在靠窗角落,神色焦躁。
片刻后,一名身着青袍的中年官员推门而入,神情拘谨。那人正是户部郎中陆靖之——昔年贪墨案中一度入狱,后被“皇恩特赦”,暗中实受苏浅浅掌控。
“久仰副使。”陆靖之拱手,笑意谄媚,“不知阁下寻我,有何指示?”
麦斯冷冷看他一眼,放下一只金叶盒。
盒中银锭整齐排列,光芒刺目。
“我听闻阁下掌财政印簿,或能调阅港口账目、沿海防图。”
陆靖之眉梢一挑,作势犹豫。
“此乃机密,若传出——”
“再添五倍。”麦斯低声道。
陆靖之垂目,叹了口气:“非我不帮,只是……”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帛纸,缓缓展开。
上绘玄朝沿海布防图,港口标注清晰,甚至连屯兵数目都标得细致入微。
“若阁下真急,不妨带此作参考。”陆靖之声音极轻,“但望阁下记得今日之恩。”
麦斯如获至宝,双手接过,目中闪着贪婪的光。
——
酒楼外,暗影阁探子早已记下全程。
暗中鸽信一出,苏浅浅案头烛火微晃,她低头看完密报,唇角一抿。
“他上钩了。”
她抬手,将另一份文书推给身侧幕僚。
“把那份‘玄朝财政困顿’的假账册也送过去。让他信得更深。”
幕僚领命,退下。
烛光下,苏浅浅的眼中掠过一抹寒色。
——
夜色更深。
麦斯带着那份“情报”,匆匆回到客馆。
哈鲁德看完帛图,眼神陡亮。
“玄朝海防虚此!”他猛然起身,“若此图属实,我军可借潮袭岸,直取南港!”
麦斯点头,又递上账册:“更有此据——玄朝财政亏空,西陆索金未偿,国库告急!”
哈鲁德的笑声骤然在屋中炸开:“天助我也!”
他翻开地图,指着海线,狂喜道:“命人速传回国——若玄朝困顿,正当趁虚而入!”
——
几日后,消息越洋传至鹰翔王都。
海军统帅部得报,大为振奋。参议纷纷鼓噪:“玄朝虚弱可攻!”
然而,尚未定案,一封匿名信被送至王宫。
信上密密写满鹰翔国内部机密,揭露“主战派”勾结西陆贵族,意图扩大冲突以牟军费。
顿时,朝堂炸裂。
主和派趁势抨击:“此战为私谋非国策!”
民间报纸连日刊发“真相”,街头巷尾风向逆转。
——
玄朝宫中,苏若雪将鹰翔国内政情报呈上御案。
宁凡看完后,缓缓合上竹简。
“传至此刻,他们必然自乱。”
“陛下,要继续推?”苏若雪问。
宁凡摇头:“不推。风起太急,树也折。留他们些喘息,他们会自己走入圈。”
他起身,走到殿外。
远处钟声传来,夕阳染红屋脊。
“告诉穆烟玉,延议。以请示朕旨为由,三日不决。”
苏若雪轻应。
“那西陆使团呢?”
宁凡转过身,神色平静:“亦拖。”
他轻声道:“时间,是最锋利的刀。”
——
三日后,京城鸿胪寺。
西陆大月与乌斯藏两使团并立而入。殿中焚香馥郁,金丝帐后,宁凡端坐,神色如常。
他缓缓开口:“诸国远来,皆为和议。然和者,需心诚。”
大月使节奥提眉头紧锁,拱手沉声:“玄朝拒我市道,实非诚意。”
宁凡淡淡一笑:“市道之拒,非拒人,拒其刀耳。”
奥提怔住,想反驳,却被身侧乌斯藏首领轻拉衣袖。
宁凡目光一转,看向那乌斯藏使者,温声道:“贵国国土高寒,然民勤农重牧。朕有意开商路相济,可愿?”
乌斯藏首领一怔,连忙俯首:“若陛下愿开恩,乌斯藏必感玄德。”
奥提脸色瞬变。
宁凡不言,只微微抬手。
秦如月上前,展开一轴图卷,淡淡道:“此为新商路图。若诸国愿守和约,皆可互利。”
她一语未毕,大月使者已隐露焦躁。
宁凡的眼神却温和如春水:“诸位,不必急言。和谈可慢慢议。明日再续。”
他起身离座,袖袍掠过香烟,微风卷动,香灰轻落。
那一瞬,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不来自刀剑,而来自他掌控时间的冷静。
——
夜深,殿外月光如水。
苏若雪立于檐下,低声道:“陛下,这样拖,是否会惹怒他们?”
宁凡背对月光,轻声答:“怒者不明,明者不怒。待他们皆怒时,朕才动。”
他抬头望向那轮淡月,声音轻微,几乎被风吹散:“乱既生,势既出。玄朝当以静,制动天下。”
那一夜,天色如墨,京城灯火静默如海。
风掠过御阶,仿佛也不敢喧嚣。
宁凡的影,在那灯下极长——像时间本身,在寂静中行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