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闭合后的第一息，整个祭火殿像被抽空了声音。
宁凡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是尘妤还回来的那一半——
砰。
砰。
砰。
每一下都痛到骨里。
他觉得胸腔像被生生撕开，火纹在皮肤下疯狂震动，仿佛尘妤的脉息还隔着火焰在抓住他，可他却什么也触摸不到。
空气仍在燃烧。
火池的光却在迅速收缩，像是吞下了某个不该吞的东西后，正在消化。
苏浅浅踉跄着扑过来，手掌被烫得通红，也顾不得痛，死死拉住宁凡的手臂：
“你不能跳！你跳进去，是死！”
宁凡眼睛死盯着火池。
那里面没有尘妤的影子。
只有不断旋卷的火脉、火纹、火链。
像一个活着的深渊。
他声音低得像从喉骨里磨出：
“她还在里面。”
苏浅浅咬牙，眼眶红得像要裂开。
“那不是‘里面’，那是第七火钟的主意志！尘妤……她醒了主脉，你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宁凡没有动。
胸腔却在一下一下发痛。
苏浅浅知道他听不进去，捂着他被火光灼伤的手背，声音都在抖：
“它不是在认主。
宁凡，它是在……吞她。”
宁凡的眼睫第一次颤了一下。
火池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极低的雷鸣。
像脉息。
像心跳。
又像另一个生命正在那里成形。
苏浅浅猛地推开宁凡，手指抖得厉害，指向火池深处：
“你听！那不是尘妤的声音！那是火钟！！”
宁凡的呼吸被那声震动撕碎。
他不能否认——那不是尘妤的心跳。
太沉。
太古老。
太冷。
每一声都像踩在地脉的骨骼上。
可在那沉重的声响之下，有一道极细、极轻的回响。
像雪落。
像风息。
像尘妤在极深处，用最后的力气敲了一下门。
宁凡的心猛地揪紧。
苏浅浅还在警告，可宁凡已经沉声问：
“浅浅。”
苏浅浅被他的声音吓住。
宁凡的眼像被火镀过，冷得惊人。
“如果是你，火在吞你。
你会希望我站在外面等吗？”
苏浅浅呼吸一窒。
她终于明白——
宁凡已经不打算回来。
他根本不会从火里退一步。
她眼眶发热，却强撑着声音：
“你进去……你们两个都会死。”
宁凡却缓缓握紧胸前的火纹。
那火纹因尘妤的脉息还未完全消散，仍在微微跳动。
像她的手。
像她的气息。
像她在黑暗深处，抓住他的那一瞬。
宁凡闭上眼。
“那就一起死。”
苏浅浅彻底崩溃：“宁凡！！”
话音刚落——
火池突然炸开一条裂缝。
像某种巨力在里面挣扎。
苏浅浅的哭声被震住，瞳孔骤缩。
“……不对。”
那裂缝中的火光不是赤色。
是白色。
白得像雪。
像骨。
像尘妤在火海深处，最后一次抬眼时的那道光。
宁凡的呼吸猛地停住。
苏浅浅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什么火？”
宁凡喉头发紧。
他低声道：
“尘妤的。”
下一瞬，白火从裂缝里冲天而起。
像从深渊中撕裂出来的一道光。
火池的赤火被那白火逼得不断后退，像是惧怕。
地脉中的轰鸣声变了，从压迫变成了震怒。
苏浅浅惊恐得声音都变形了：
“她在反噬！宁凡！！尘妤在反噬第七火钟！！”
宁凡心口的火纹猛地跳了一下。
他突然明白了尘妤那句——
“给它一个理由。”
白火再度升腾。
像一朵逆着命运绽开的花。
而白火中央，有一个极小的影子，被火光托起，被炽焰缠绕。
那影子微微弯着身，如同挣扎，也像在牵着什么。
宁凡的腿突然自己迈出一步。
苏浅浅试图抓住他，可他的手像被火引着，根本无法被阻止。
宁凡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在走回来。”
白火在火池上空炸开一朵又一朵。
每一朵都像在为某个生命让出道路。
苏浅浅彻底呆住：
“……不可能……尘妤她……她怎么可能压住火钟……”
宁凡没有回答。
因为就在下一瞬，那白火中的影子终于抬起了头。
是一双眼。
被火光照得通透。
却依然保留着尘妤那一点极轻的温柔。
宁凡的心，被那目光刺得痛得快要碎开。
苏浅浅的声音发颤：
“她……她真的……在走回来……”
宁凡抬手，手掌在火光中微微颤着。
像怕这一切会碎掉。
尘妤伸出手。
那手被火焰绕着，虚弱得仿佛一触即散。
可她伸向的方向分明只有一个。
宁凡。
那一刻，连火钟都静了半息。
宁凡迈过火池的边缘。
火焰扑向他，却在触到他的胸口时被逼退。
那是尘妤还回来的那一半心跳，在替他护路。
宁凡穿过火光。
尘妤站在白火深处。
像在等他。
想从火海走出，只为这一刻。
宁凡伸出手。
与她的指尖，终于再次触到一起。
就在两人触碰的那一瞬——
整个火池里，第七火钟发出一声彻底崩裂的怒鸣。
苏浅浅惊恐地尖叫：
“它醒了！！宁凡！尘妤！！快——！”
她话没说完。
火海炸开。
白火与赤火，在殿中碰撞。
像两股古老的意志，在争夺一个生命。
尘妤的身体被猛地拽向深渊。
宁凡的手被拉着往后倒。
两人之间的手——像是唯一的桥。
尘妤咬住唇，眼中火光剧烈颤动。
她低声喊：
“宁凡——不要松手——！！”
宁凡红着眼，用尽全力抓住她。
火焰在他们脚下开裂。
白火与赤火的裂隙正在张大。
像一张要吞天的口。
宁凡嘶声喊：
“尘妤！！看着我！！”
尘妤泪在火光中蒸发，她拼尽全力向他伸紧。
两人的手越抓越紧。
越抓越紧。
苏浅浅哭得声音都碎了：
“你们两个会一起死——！！！”
火池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像铃声一样的响动。
尘妤浑身一震。
宁凡也怔住了。
那不是火钟的声音。
那是尘妤的——
心跳。
下一瞬——
尘妤突然用尽全部力气，把宁凡往前拉。
“宁凡——！！”
宁凡猛地被拉入白火之中。
赤火怒吼，白火怒放。
两道火焰撞成一片彻底的光海。
苏浅浅被震得摔倒在地，只能用手遮住眼。
那光亮得像把世界都烧成一片空白。
光散去时——
宁凡和尘妤的身影，
已经消失在火池的最深处。
仿佛被火吞没。
又仿佛被火重新铸成。
火焰吞下他们的那一瞬，世界像被彻底掐断了。
宁凡只感觉眼前一黑，随即是一股撕裂天地的热浪从四面八方压来，像有无数只火手抓住他的骨骼，把他往更深的黑暗里拖。
他听不见尘妤的声音。
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被一寸寸烧灼。
下一息，一道冰凉的触感突然贴上他的指尖。
是尘妤。
他在无光的火底中猛地握上那只手。
尘妤的身体在火中轻得像要被吹散，她的掌心却在极度虚弱的颤抖里，仍努力撑回来一些温度。
她的声音被火焰吞得七零八落，只剩一个方向：
“……往……这边……”
宁凡用尽全身力量往她的方向靠。
可火底不是空间。
不是路。
它像一张有生命的网，每一根火丝都在缠住他的皮肤、骨骼、神魂，试图把他拆开。
他嘴里的血一口又一口在火焰中蒸发，甚至来不及落下。
尘妤的指尖却用力回扣住了他。
像在黑暗中替他点了一盏火。
宁凡咬紧牙，从喉中憋出一声低吼，强行撕断缠在手臂上的火丝，一寸寸朝她方向逼近。
火底突然传来一声极深的嘶鸣。
那声音不像人，也不像兽。
像整条地脉被唤醒后，发出的暴怒。
尘妤的身体被冲得往后退，她攥着宁凡的手指几乎断裂，仍拼命抓着。
“……别……放……”
宁凡盯着她的影子被火越烧越透明，心像被人活剜。
他低声道：
“尘妤，你抓紧我。”
尘妤轻轻应了一声，却在下一瞬，被一股更深的火流卷走。
宁凡的手被扯得一痛。
尘妤的手指在火里滑开了一寸。
宁凡眼睛瞬间血红。
不等火丝缠住，再次猛地扑过去，将尘妤的手扣牢。
宁凡声音沙哑：“你别松。”
尘妤勾着唇，眼睫轻颤。
“……我……没松。”
宁凡胸口猛地一震。
就在这极短的一息——火底深处突然亮起一线光。
不是火光。
是某种更古老、更深沉的印记，被尘妤的血脉激醒。
那光只一闪，整个火底的流向就改变了。
从吞噬，变成牵引。
尘妤被那束光卷入中心。
宁凡被迫跟着她一起坠了下去。
像落进一个没有尽头的井。
四周的火丝不再撕裂，而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探查，在触碰，在判断这个闯入者的命运。
尘妤苍白地抬头。
火光映着她的五官，像把她所有的力量都掏空了，只剩下那一点点光在咬牙撑。
“宁凡……”
她呼唤他。
只叫了他的名字。
宁凡握着她的手，贴上她的额头，像要把自己的生命逼过去：
“我在。”
尘妤眼角轻轻湿了。
火底深处突然传来第二声嘶鸣。
那声音不像愤怒。
更像在衡量。
像在看着一个异族的生命，是否值得留下。
尘妤胸口骤然抽痛。
她被那声音震得呼吸都散开，浑身的火纹像被刀刻，疼得连声都发不出来。
宁凡抱着她，手臂却像被火烧穿。
尘妤勉强靠着他的肩，唇色苍雪般的白。
宁凡急道：
“痛得说话都难？你撑着——”
尘妤轻声：
“不，是在……叫我。”
宁凡怔住。
尘妤艰难抬手，指向火底最深处那道亮光。
“它……在找我。”
宁凡想问“为什么”，可尘妤已经闭上眼，像感应到了什么极深的声音。
她的声音极轻：
“它……认得我。”
她又道：
“或者说……它认得，姒族的那一声心跳。”
宁凡的呼吸蓦然紧绷。
那道亮光突然变成了一条火脉，直直伸来，像要穿过尘妤的胸口。
尘妤一瞬间被痛得窒息。
宁凡瞳孔猛缩，直接抱住她，将她整个人护在怀中，硬用自己的胸口挡住火脉。
胸腔像被长矛穿透。
他吐出一大口血。
尘妤猛地睁开眼，声音失控：
“宁凡！！让开！！”
宁凡扣着她后脑，将她按进怀里。
“你别怕。”
火脉穿过他身体的那一刻，他整条脊骨被烧得发黑。
可尘妤被他护在怀里，火脉没有碰到她分毫。
尘妤浑身都在发抖。
火底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是嘶吼。
是心跳。
像一口古钟在深渊中敲响。
尘妤整个人被那声心跳震得往前一倾。
火脉突然亮得刺眼。
宁凡猛地抱紧她，将她的头按在怀里，不让她看，也不让火光伤到她。
尘妤在他怀里，声音断断续续：
“它在……让我……进去……”
宁凡喉结一动。
“那你想进去吗？”
尘妤闭上眼，像要被撕裂。
“我不能进去。”
宁凡蹙眉。
尘妤声音颤得极痛：
“因为……进去的不是我。”
宁凡猛地抬起头。
尘妤额角流下一滴火色的血泪。
她看着他，轻轻摇头。
“它在召唤……‘火钟的新意志’。”
“不是我。”
“是你。”
宁凡怔住。
火脉在他胸前越收越紧，像是要把什么古老的力量塞进他的血骨。
尘妤伸手按住那道火脉，强行把它阻拦了一息。
那一息，她的手被火焰直接烧透，露出骨纹。
宁凡眼眶发红：
“尘妤你住手！！”
尘妤却低声笑了笑。
笑得很轻，很微弱，也很无奈。
“宁凡……你以为我救了你？”
她轻轻靠着他肩膀。
“明明是你……替我挡了火命。”
宁凡心口像被刀剖开。
尘妤抬手，颤着指尖触碰他的脸。
“宁凡，要记住……如果这火要选一个主……”
她顿了顿，眼底有光，也有泪。
“…那只能是你。”
火底的心跳声再次敲响。
尘妤被震得吐出血来，却依旧强撑着把宁凡往后推。
宁凡抱紧她，不让她离开。
尘妤急得哭了：
“你听我说——！！”
“如果你不进去——它就会杀我！！！”
宁凡愣住。
尘妤抓住他衣襟，像抓住命一样：
“火钟……它要你。”
“它要的不是姒族的血。”
“是你的心。”
宁凡喉头发冷。
尘妤眼泪落在他手背。
“你如果不进去——宁凡——它就会把我当成杂音清除掉。”
宁凡的心猛地抽紧。
尘妤哭得浑身发抖。
“它不需要我……它只要你……你不进去，我就会死在这里……”
她闭上眼，声音碎得像火灰：
“……可是我……不想死。”
宁凡全身一震。
火脉再次亮起。
像在逼迫。
像在召唤。
宁凡看着尘妤，看着她被火烧得透明的身体，被痛噬得发抖的肩膀，被火光映得像要从世间消散的那张脸。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静得什么都听不见。
只有尘妤那一句：
“我不想死……”
宁凡抬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
然后他低声道：
“好。”
尘妤猛地抬头。
宁凡将她拥入怀中，用额头轻轻碰着她的。
声音低得像誓言。
“我进去。”
尘妤甚至忘了呼吸。
宁凡贴着她耳侧：
“你不许死。”
尘妤哭得不能说话。
火脉在这一刻张开。
宁凡抬眼。
眼底的火光像被彻底点燃。
他将尘妤往怀里抱了最后一下。
然后他松开她，往火脉中心踏出第一步。
火底在这一刻彻底亮成白昼。
尘妤伸手想抓他。
却被火流隔开。
她嘶声喊：
“宁凡——！！！”
宁凡没有回头。
他一步一步往火钟意志的深处走。
每走一步，火焰都在他的血骨里刻下新的印记。
尘妤哭着捶火流，手指被烧得寸寸裂开：
“你回来——！！你回来啊！！！”
宁凡的背影在火光中越走越深。
他没有回头。
但他的声音，穿过火海，穿过尘妤的哭声，轻轻落下。
“尘妤。”
“我答应你——”
“我会活着回来。”
火光在他身后猛地合拢，将他吞没。
整片火底，再无他的影子。
尘妤跪在火里，像被掏空了魂。
下一瞬。
火底深处——响起了一个全新的心跳。
砰。
砰。
像天地第一次睁开眼睛。
而那声音——
属于宁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