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位于县城边缘运输站的林下交易站,喧嚣刚散了几分。
江奔宇的目光被林中角落一块不起眼的小黑板吸引。上面贴满了形形色色的纸条。孙涛正蹲在树根下,拍打着裤腿上的尘土。江奔宇踱步过去,好奇和一丝本能的驱使他开了口。
“孙涛,”他用下巴点了点那黑板方向,“我瞅见他们在上头贴那些纸条,是啥门道?”他压低声音说道。。
孙涛闻声抬头,被透过树枝的阳光晃得眯了下眼,脸上露出一种“你终于问到这个了”的表情,又带着点“这可不是能敞开说”的谨慎。他蹭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利落,顺手拍了拍手上的灰。“呃!江哥,你……你看到了?”他下意识地先环视四周,确认最近的人影也在几十步开外,这才凑近江奔宇耳边,将声音压得又低又沉,神秘兮兮地说:“那个啊……就是个黑市勾通消息的黑板,相当于……嗯,交流平台!上头留的东西,有的是求啥玩意儿,有的是有啥好货要出,地址、暗号,都写在那小纸条上咧!”
江奔宇眉头微蹙,似乎明白了,又似乎还有点疑惑。孙涛见状,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关键是……那些紧俏货,十有八九……都是从‘上面’那个渠道流下来的,你……”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给了江奔宇一个“你懂我的意思吧?”的眼神。
“哦!……明白了。”江奔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光。他抬步就要往黑板那边走,“那我过去瞅瞅,你去不?”
孙涛连忙摆手,脸上堆起憨笑:“江哥,我就……就不陪你去了!我得赶趟儿,去那边看看那点子肉去!”他搓着手,语气里透出强烈的渴望,“家里头,肠子都素得打结啰!供销社那点儿票给的分量,还不够塞牙缝儿呢,再不吃点油腥,我嘴巴都要淡出只鸟儿来念叨喽!”话没说完,他脚步已经朝着卖肉摊子的方向挪动了,显然馋虫勾得他心急火燎。
江奔宇独自走到那块黢黑的小黑板前。黑板不大,但上下泾渭分明地贴着两排纸条。下边一行稀稀拉拉,纸条上的字迹也相对潦草朴实,内容一目了然:“求大米50斤,粮票或钱换”、“用布票换花生油”、“求20斤肥肉,现金交易”……尽是些关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营生,带着生活的烟火气和短缺年代的焦虑。
而上边一行,则贴得密密麻麻,纸条的纸张似乎也稍好些,字迹更工整,甚至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精明。上面罗列的都是些让人心动的名字:老红木梳妆台、紫铜烟壶、凤凰牌二八大杠自行车、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九寸黑白电视机、上海牌全钢手表、整条的大前门、几瓶压箱底的西凤酒……尽是些眼下凭票也难搞到的“大件儿”和高端玩意儿,透着黑市才有的诱惑力。
江奔宇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纸条中逡巡,最终定格在一张写着“换九成新收音机一台”的纸条上。纸条很简洁,只写了品名和一个看起来像价格的数字组合:“18-300”。他眼神微动,没有多问也没多看别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牢牢将这组数字印入了脑中。
随后,他没在黑板上耽搁太久,而是转身融入了熙攘的人群,在林中各个摊位间挑选着所需。他目标明确,出手也算痛快:挑选了几匹厚实的蓝布和花布,够做衣裳和被面的;割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牛肉,准备带回去开荤;捡了7条厚实的棉花被胎;买了五个搪瓷盆;最后还扛上了一口沉甸甸的铁锅。这些东西零零碎碎不少,但算下来,确实比供销社那高高的柜台后面贵出不少的价格实惠多了,这真能省下来一点钱。
日头渐渐西斜,约下午2点钟左右,林中集市渐散,人声稀落下来。江奔宇两手提满了被子和铁锅,背上还驮着布袋包裹,走到集市的出口处时,正巧碰上了同样满载而归的孙涛。孙涛手上提溜着用草绳捆好的一吊猪肉,脸上还带着点高兴,嘴角的笑意还没完全褪去。
“嘿!江哥!好家伙,你这……你这是要搬店回家啊?”孙涛咧嘴笑着,被江奔宇购置物品的数量惊着了,“买这么多布?还买新被子!嚯,连新铁锅都扛上了?好家伙,这分量!”他掂量了下自己手里的猪肉,忽然觉得有点轻飘飘了。
江奔宇脚步未停,示意孙涛跟上一起回程,肩膀微微调整着负重的位置:“嗯,家里人多嘴多。这刚分出来单过,锅碗瓢盆,哪一样都缺,都得添置。票不够,只能在这儿淘点便宜的。”
孙涛跟紧几步,与江奔宇并肩走在回运输站的路上,脚下的树叶被踩得咔咔响。他侧着头,眼中闪动着几分不解和好奇:“哎?江哥,你家里头……他们不知道你这就上运输站来上班了?有工作了,家里人就舍得把你分出来单过?”
江奔宇沉默了片刻,脚下的步子似乎沉了一分,才平静地解释:“呃!不是我。是我一个大哥。”他只说了这简短的几个字,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分家”二字本身,在此时的语境下,似乎已经不需要更多解释,孙涛便大致能联想到其中的些微不易。
“哦……原来是啊!”孙涛恍然大悟,心中那点疑惑瞬间解开。他眨了眨眼,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要紧事,脚步骤然放缓,脸上浮现出郑重其事的表情:“哎,对了江哥!你……你手里头,还有闲钱没有?”他舔了舔嘴唇,问得有些突然。
江奔宇脚步也慢了下来,转头看向孙涛,眉头微扬:“怎么?你有啥看上的东西钱不够了?我这趟……七拼八凑,还剩下一百多块。够不?”他下意识地盘算着口袋里的剩余。
“咳!江哥你误会了!”孙涛连连摆手,脸上带着“不是我的事儿”的神情,接着凑得更近些,眼里放光,“这钱,不是我要用!是给你那分家大哥的,我打听来一个路子——能买个工作岗位的机会!”
江奔宇闻言,脚步彻底停下,侧过身子正对着孙涛,瞳孔猛地一缩:“哦?你有门路?”他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这“买岗位”,在那个年代,可是关系生计甚至改变命运的大事。
孙涛见对方如此关注,更觉自己这消息有价值,连忙详细道来:“是咱们站里的老王头,王叔!他那把老骨头撑不住喽,眼瞅着干不动了,要退下来了!他一退,他那好位子,不就空出来了吗?”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仿佛在描述一块等待捡拾的宝贝。
“噢?……具体是个什么岗位?”江奔宇追问,眼神锐利起来。工作的性质,直接关系到它的价值和龙哥他是否合适。
孙涛立刻答道:“跟车保卫员!这活儿说起来不体面,也重要!主要就是跟车押送。等到开车师傅需要休息,尤其跑那没个头的长途夜路,或者车上拉的都是那些金贵得不得了的玩意儿时,保卫员就得支棱起精神,把整个车、整车货都看护得严严实实,眼皮子底下不能离开人!虽说……平时工资定得不算顶高,但这里头……嘿嘿,油水儿和隐形的好处,懂得都懂!”孙涛压低声音,给了个“你知我知”的眼神,脸上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笑容。
江奔宇微微蹙眉,有些诧异:“保卫员?跟车?……咱们站里,还有这个岗位?”他第一天出车,和孙涛搭档,没感觉到有这个角色的存在。
“嗐!当然有啦!”孙涛一拍大腿,“要不你以为我这一天为啥非跟着你跑?那是站里怕你是生瓜蛋子,刚来,不懂路上的规矩,更不懂各个仓库收发货点货的那些弯弯绕绕,所以特意让我带你熟悉流程路线!真要等到你能独当一面了,我就也回去开车了。站里哪还能一个车配俩司机?那不成了吃闲饭嘛!正经都是……”他比划着手势,“一个老把式的司机,配一个年轻的保卫员!”
江奔宇这下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一个车就一个司机再加一个跟车保卫员?这是标准配置?”
“可不是嘛!站里老师傅都是这么搭班子干的!有经验的老司机带个机灵年轻的保卫员,一路上有个照应,安全!”孙涛肯定地点头。
江奔宇沉吟了几秒,当机立断:“那行!这事儿得抓紧。你这回去了帮我问问王叔,看他那个工作岗位,打算卖个什么价?”他眼神坚定,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替龙哥抓住这个机会。
孙涛一看有戏,精神更足了:“行!包在我身上!不过江哥,兄弟我得先给你提个醒儿、垫个底,”他表情变得严肃了些,“早个把月,我零碎听到些风声,王叔那会儿是想卖三百块!现在具体啥行情,真吃不准了。你也知道的,咱站里这位置,明面上的工资是不高,可架不住它能捎带点‘私货’,路上还能认识门路,补贴实打实不少!站里惦记这位置的人,怕是不止一个两个了。听说有人早就探过他的口风……估摸着手脚快的,都开始掂量钱袋子了。”他适时地暗示了潜在的竞争。
江奔宇听罢,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透出一股子势在必得的锐气。他直接拍板:“好,知道了。不用管别人出多少!”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你替我带句话给王叔——不管其他人最后开价多少,我这边都愿意比那个最高的价,再多出五十块!”
孙涛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对江奔宇这份毫不犹豫的“豪气”和决心感到震撼与钦佩。“五十块!”他低呼了一声,用力一拍大腿,“行!江哥!有你这句话压箱底儿,我这儿底气可就足得跟灌了二斤老白干似的了!这事儿成算至少高一大截!”
说话间,两人已回到县里运输站大院门口。他们需要拉回三乡镇的货物已经麻利地装满了那辆解放卡车车厢。几个装卸工正在抽着烟歇气儿。
孙涛和江奔宇顾不上歇息,立刻投入到清点工作中。两人配合默契,江奔宇核对着手里长长的货单,一个型号一个数量清晰地报出;孙涛则围着车厢打转,手指点在麻袋或木箱上,大声应和着:“甲字五箱,数目对!”“乙字包二十袋,齐活!”“丙字八卷,没错!”声音在空旷的大院里回荡。运输站负责发货的人在一旁叼着烟卷监看。三方确认无误后,江奔宇拿起挂在车钥匙旁的笔,在几份盖了红戳的发货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手续办妥,时间已经来到下午三点左右了。孙涛拍了拍驾驶室的车门,对江奔宇咧咧嘴:“江哥,走着?”
江奔宇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位,随手把装满了新购置家当的包袱塞到后面车厢。孙涛则灵活地拉开另一侧副驾驶的门,将自己那吊心满意足的猪肉小心翼翼放好,一屁股坐了进来。
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打破了午后的宁静。解放卡车载着两人和那些货物,朝着三乡镇,稳稳地驶去。
远处连绵的丘陵和稀疏的村落剪影,在车窗框出的视野里缓缓倒退。车厢铁皮在颠簸中微微震响,如同一段充满未知可能性旅程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