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终于彻底停了,湿漉漉的梧桐叶片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着晶莹的光。高二(三)班的教室里,只剩下林雪萍整理教案的身影,以及刚结束家长会、正打算离开的江明华。
空气里还残留着家长们身上混合的香水、皮革和一丝未散尽的雨水泥土气息。江明华松了松领口,那身为了参加家长会而特意翻出来的合身西装,此刻让他觉得有些束缚。他走到讲台边,看着正弯腰把一叠批改好的生物作业放进文件夹里的林雪萍。
她的侧脸线条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专注,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额前。讲桌上,静静地躺着他一小时前签下的那张成绩单——江韵华那依旧稳定在中上游、看不出太大进步,但也似乎没有特别显着槽点的表现。
“林老师,”江明华开口,声音比刚才在众多家长环绕时要低沉、随意了许多,“关于韵华生物那几道典型的遗传题……”
林雪萍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时,方才面对家长时的专业温和没有褪去,但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柔软涟漪。她看了一眼那张成绩单:“哦,那几道问题确实比较综合,他在审题和分析上还是缺乏了一点系统性和深入性。不过,他的进步在于,”她顿了顿,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浅淡却真实的弧度,“至少都看懂了题干问什么,没再出现那种让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她想起江韵华曾经交上来的一份作业,关于减数分裂,他画了个类似交通枢纽的图,旁边标着“基因大搬家”,解释得倒是自成一派。
江明华也忍不住笑了,心底那点因弟弟成绩不够拔尖而产生的些微沉重感,被眼前人的轻松态度和她回忆起趣事时眼底那抹俏皮的光晕瞬间化解。他点了点头:“那就好,慢慢来。这小子……” 他语气里是兄长惯有的无奈与包容。
“嗯。”林雪萍应了一声,收拾教案的动作没停。
“中午没吃饭吧?” 江明华忽然问道,目光掠过林雪萍桌上那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开完会就直接过来了?”
林雪萍动作微滞,抬眼看他。江明华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和关切,那不是家长会上职业化的问候,而是属于江明华的、对林雪萍的在意。她点点头,轻声道:“嗯,习惯了。”
“哪一起?”江明华很自然地提议,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光滑的讲台桌面,“我知道学校旁边新开了家咖啡馆,安静,三明治也不错。顺便,”他目光扫过那张成绩单,又回到林雪萍脸上,“当面跟你请教请教,我这个‘家长’后续怎么配合你这位‘老师’的工作?” 他刻意在“家长”和“老师”这两个词上加重了一点语气,嘴角噙着一丝近乎狡黠的笑意,带着点微妙的调侃。
林雪萍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极淡的红晕,如同清水滴入朱砂,迅速漾开又悄然隐去。教室里没有其他人,他这番别有用心的话像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她快速收拾好最后几本教案,拿起自己的手包:“走吧。”
“清瑶,你昨天那段英语配音作业真的太神了!那个语气,那个节奏,简直像是从原版电影里抠出来的!你怎么做到的啊?”
许清瑶放下手机,屏幕上班级群里正疯狂刷着对她的赞叹和一连串“膜拜大佬”的表情包。昨晚她在江韵华的远程“鞭策”(主要是鼓励和帮她梳理语法)下,确实爆发了潜力录了一版超级惊艳的配音。
她微微叹了口气,有点疲惫,但更多的是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小小的骄傲。阳光透过高二文科重点班的玻璃窗,落在她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几何图形棱角分明,与刚才英语世界的流畅灵动完全是两个宇宙。
这感觉就像刚穿着华丽的礼服跳完一支优雅的舞,下一秒却要把礼服换成工装去搬砖。
“哎……”她又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却不由得瞟向窗外。教学楼对面的理科实验班教室,某扇窗户……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昨晚屏幕那端,那个“理科怪”一边听她结结巴巴的练习,一边快速打着字纠正她语法错误的样子。
虽然方法有点简单粗暴,但……效果好像出奇的好?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不是群聊,屏幕顶端弹出一条新私信。
[江韵华]:林老师刚才找你没?说你配音交上去了?
许清瑶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指尖快速划开屏幕。
[许清瑶]:刚刚在群里看到了。谢谢你啊,江老师(挑眉表情)\/[江韵华]:啧,你这声老师叫得我心惊肉跳。别客气,主要怕你拉低班均分,让老……嗯,林老师脸上无光。
[许清瑶]:!(白眼表情)\/哼!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确实挺难的,最后那段对白差点要我命。
[江韵华]:知道难就好。要不要考虑拜个师?收费公道,童叟无欺。
许清瑶咬着下唇,看着屏幕上“拜师”两个字,还有那贱兮兮的表情符号。阳光似乎变得有点晃眼。她犹豫了一下,指尖在键盘上方悬停,然后飞快地敲字。
[许清瑶]:拜师?我看你是想找机会继续看我出糗吧(鄙视表情)。\/[江韵华]:(偷笑表情)被你看穿了。不过看你为难的样子……咳,不是,我是说看你求知若渴的样子,我于心不忍。
[许清瑶]:哼!假惺惺!\/[那你现在有空没?数学题卡住了,大神要不要屈尊降贵指导一下?找个安静地方?]
消息发出去,许清瑶就有点后悔了。脸颊微微发烫。这是……在主动约他?虽然理由是正当的——请教数学题。可心跳为什么会像小鹿乱撞?
她盯着屏幕,手指不自觉地蜷缩。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明媚了,连风都带上了点悸动的味道。那个整天吊儿郎当的理科生会答应吗?还是会继续嘲笑她?
推门走进“旧时光咖啡馆”时,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阳光,一阵悠扬柔和的爵士钢琴曲包裹而来。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焦香和甜点烤箱里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甜暖气息。深色的原木桌椅,点缀着绿植的玻璃隔断,还有墙上悬挂的黑白城市摄影,构成了一方沉静、私密的小天地。
两人被领到一个靠里的卡座,柔软的沙发和高度恰好的桌面营造出舒适的私密感。
“一杯热美式,一份……熏鸡胸三明治?”江明华看向林雪萍。
林雪萍看着菜单,刚才在教室里的那份不自在,被这暖融宁静的环境悄无声息地驱散。她点点头:“可以。再加一杯拿铁吧,温的。”
“好的,两位稍等。”服务生记下离开。
一时间,只有轻柔的音乐在流淌。江明华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沙发背上,只着里面的浅蓝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少了职业套装的拘束,他身上那种随性又可靠的气质更加自然地散发出来。
林雪萍看着他松弛的姿态,心底最后一点关于身份的芥蒂也淡去了。她把包放在一旁,微微靠在沙发椅背里,像是卸下了一部分无形的负担。
“其实,”林雪萍先开了口,话题自然地回到江韵华身上,“韵华他很聪明,反应也快,像你。”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他缺的不是理解力,而是那股……坐下来深度研究、反复琢磨的劲儿。可能……觉得差不多就行了?” 她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江明华了然地点点头,脸上带着“知弟莫若兄”的了然:“从小就这样,小聪明不少,耐心不多。做他哥,习惯了。” 他看向林雪萍,灯光从侧面打过来,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温柔的阴影,“以后他在你课上要是还耍滑头不认真,只管……”他故意顿了顿,身体前倾,越过桌面中间那只小小的金属花瓶,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给我打小报告,家长保证配合老师执行‘家法’。”
温热的气息带着他特有的、清爽的男性气息拂到林雪萍面前。那“家法”两个字更是带着双重的、引人遐想的暧昧意味。林雪萍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她垂下眼睫,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马克杯壁,试图掩饰那点加速的心跳,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弯起:“江先生……这个提议听起来很‘职业’。” 她用上了家长会时标准的称呼,语气却分明不是那么回事。
江明华低低地笑了,笑声在爵士乐的低音部里像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圈波纹。他重新靠回椅背,享受着此刻只有两人的私密时光:“当然,‘林老师’的指示,一定落实到位。”
服务生适时地送上了饮品和食物。温热的拿铁散发着浓郁的奶咖香气,熏鸡胸三明治烤得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话题在闲聊中散漫地流淌。不可避免会聊到江明华的工作。
“……所以,最后那个客户坚持要我们在方案里加入那种浮夸的、根本不符合规范的发光设计?”江明华用叉子切下一小块三明治,语气是无奈中带着点好笑的嫌弃。
“嗯,”林雪萍小口喝着拿铁,听得津津有味,“甲方……总会有些奇思妙想。”
“何止奇思妙想,简直是挑战地球引力。”江明华耸耸肩,“我们结构组的同事脸都绿了。项目经理拉着我开了足足一下午的会,反复计算论证,最后给出一个安全范围内的折中方案。”他顿了顿,眼神里是职业人惯有的自信光芒,“用更简洁的几何造型,配合智能灯光控制系统,同样能达到那种梦幻效果,而且安全系数高十倍,后期维护成本也低。最终甲方接受了。”
林雪萍看着他侃侃而谈时眉宇间流露出的那股专业和笃定,那是她所熟悉又感到新奇的一面。工作中的江明华,似乎比平时那个温柔贴心的男友更多了一种沉静的力量感,如同磐石。她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画着线条:“听起来很难……但也很有挑战性。”她看着他,“能解决那些难题,应该很有成就感吧?”
“嗯,”江明华看着她,目光柔和下来,那种工作的锋芒悄然隐去,“尤其是想到自己设计的结构可能成为未来很多人每天生活和工作的场景之一,就觉得这点麻烦也值得。”他顿了顿,轻声补充,“就像……你把他们看不懂的遗传密码变成他们能理解的图表,看着他们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样?”
他的类比让林雪萍微微一怔,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原来,他一直理解着她工作的价值。这种不同领域却相似的责任感,无形中将两人拉得更近。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像是晨曦穿过云层:“嗯。”
咖啡馆舒缓的背景乐是另一个世界的低语。许清瑶偷偷瞟了一眼走在自己前面大约半步、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的江韵华。游乐场傍晚特有的混合着爆米花甜香、烤肠油脂气息和一点点机器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五光十色的霓虹早已迫不及待地开始闪烁,勾勒出巨大摩天轮的轮廓,像是悬在渐暗天际线上的一个璀璨圆环。
白天紧张的学习和刚刚解开的最后一道几何题带来的紧绷感,被这充满烟火气的喧嚣神奇地稀释了。他们来这间离大学城稍远但人气更旺的老游乐场,只因为江韵华一句带点嫌弃的“那边新建的太吵,跟马戏团似的”。
“旋转木马还是海盗船?”江韵华侧过脸看她,傍晚微醺的光线柔和了他平日里显得有些懒散和不羁的棱角。
“海盗船!”许清瑶几乎脱口而出,眼睛亮晶晶的,是女孩天性里对刺激的向往压过了短暂的疲惫。
排了十来分钟的队终于坐上高高摇晃的船尾。启动时轻微的失重感让许清瑶下意识抓住了面前的金属扶手。起落越来越大,船体摆动到最高点的下坠瞬间,强烈的失重感让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周围尖叫声此起彼伏,淹没了背景音乐。
“啊——!”许清瑶忍不住也跟着叫了一声,声音带着点笑又带着点怕,马尾辫在急速的风中飞扬。
坐在她旁边的江韵华倒是出奇地安静,只是在她又一次被巨大的摆动离心力甩得几乎歪倒时,一条稳稳的手臂无声地、极为自然地横隔在扶手与她腰侧之间的空隙里,挡了一下冲击力。
没有言语,只有坚实的臂膀和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校服衬衣传递过来。许清瑶在高空晃荡的惊慌和被保护的小小安心感交织在一起,心跳更加不规律,一半因为刺激,一半因为身边这个人无声的、仿佛理所应当的守护。
船体缓缓停下。许清瑶解开安全扣,双脚落地时感觉还有点虚浮,脸颊也因为兴奋和刚才的尖叫染着酡红。她深深吸了口气,带着游乐场特有甜腻的晚风。
“吓死我了!最后那几下!”她拍了拍胸口,笑着看向江韵华。少年的额发也被风吹得有些乱,但眼神清亮,嘴角微微上扬着,那份惯常的散漫下似乎藏着点不一样的……温和?
“还行吧。”江韵华随口应着,插回口袋的手似乎随意地活动了一下刚才那只用来挡护的手臂,“走吧,下个目标是摩天轮?”他抬眼望向那座开始匀速转动、闪烁着五彩灯光的巨大轮盘,语气带着点不经意的征询。
“好呀!”许清瑶一口答应。经过刚才的紧张刺激,再看那缓慢旋转、爬升的透明舱体,仿佛成了令人心安的港湾。
排队坐摩天轮的人比海盗船多了不止一倍。两人并肩站着,随着队伍缓慢地一点一点挪动。空气中弥漫着焦糖爆米花浓郁的甜香,旁边小摊上机嗡嗡作响,旋转出蓬松的粉色云朵。许清瑶拿出手机,对着远处灯火阑珊的城市夜景拍了几张。
“给,”她突然把手机屏幕转向江韵华,屏幕上赫然是一张刚才在海盗船上抓拍的瞬间——正好是在一个不算太高的摆动点,画面有些模糊,但能清晰看到少年侧脸,嘴角带着一点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上扬弧度,风把他的额发吹得很乱,眼神却专注地望着某个方向(那方向,正好是她),背景是模糊的、急速下落的游乐场灯火,“证据!叫你平时那么拽,坐海盗船也是会笑的嘛!”
江韵华愣了一下,看着屏幕上那个模糊却不失神采的自己,以及照片里那个显然被风吹得很凌乱的发型。他下意识抬手想理一下头发,动作到一半又顿住,挑眉看向许清瑶,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揶揄笑容:“许大小姐,拍照技术……有待加强啊。把我拍得跟刚被台风卷过似的。”
“哼!”许清瑶飞快地收回手机,护宝一样,“多生动啊!比你平时装酷的样子帅多了!” 嘴上硬气,脸颊却悄悄地更热了些。
漫长的等待后,终于轮到他们。工作人员拉开门,一个悬挂在巨大轮盘上的透明玻璃舱缓缓停稳在面前。小小的,圆圆的,像一颗坠落凡间的星辰碎片。两人走进去,门在身后“咔哒”一声锁上,瞬间将下方排队的喧嚣隔离开来。世界仿佛被缩小、提纯,装进了这个缓缓上升的玻璃球里。
“好高啊……”许清瑶贴着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弧形玻璃坐下,俯瞰着脚下逐渐铺展开来的城市画卷。路灯串联成蜿蜒的金色河流,建筑物的轮廓亮起万家灯火,远处大桥如光带般横跨在黑暗的江面上,车流的灯光变成细小的、流淌的光点。晚风似乎更加清冽,带着高空独有的澄澈感。
江韵华坐在她对面,没有去看窗外恢弘的夜景,目光落在女孩被灯光映照得格外清晰的侧脸上。霓虹的光彩流淌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那双在教室总是写着认真专注的大眼睛,此刻盛满了对这广阔世界的惊叹和纯粹的好奇。玻璃舱内异常安静,除了细微的机器运行声,只有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随着座舱越升越高,地面的一切都在缩小、淡化,喧嚣远去,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和这片流动的星光之海。一种奇异的安静弥漫开来,不再是排队时的紧张或调侃,而是某种沉淀下来的、难以言喻的气氛在悄然发酵。
许清瑶似乎也被这种高度和宁静感染,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窗外,只是交叠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绞在了一起。
摩天轮的转动平稳而缓慢。当他们乘坐的座舱攀升到最高点时,仿佛悬停在繁星触手可及的夜空中。脚下的城市灯火辉煌,如一片流光溢彩的海洋;头顶是深邃的夜空,几颗早到的星辰安静地闪烁着。整个世界都被温柔地拥抱在这巨大的圆弧之中。
玻璃舱内极其安静。许清瑶依旧望着窗外,但她的呼吸似乎变得轻而缓。江韵华的目光没有离开她。在这个远离尘嚣的至高点,在那份被无限放大的、纯粹的心动面前,所有的玩世不恭、所有的调侃伪装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被悄然剥落。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瞬。
就在许清瑶的视线正要从那璀璨的灯火中收回、转向江韵华的瞬间——
少年动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迟疑。他像是被某种比摩天轮自身更高的力量牵引着,越过舱内那狭小的空间距离,探身靠近。他的动作轻柔而坚定,带着一种破开所有玩笑和试探壁垒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下一秒,温热的、柔软的触感,像一滴带着星光温度的露珠,轻轻落在了许清瑶微凉的唇瓣上。
那是羽毛拂过般的轻盈,短暂得如同星光的一次眨眼。
却带着足以照亮整个青春夜空的力量。
许清瑶的身体瞬间僵硬了。所有思维骤然凝固,大脑一片空白。唯有那一点清晰的、带着少年灼热气息的吻痕,烙印在唇上,像燃起了一小簇温柔的火苗,以燎原之势迅速席卷了所有感官。她甚至忘了呼吸,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
江韵华退了回去,回到了座位上。他的气息有些不稳,耳根在透明舱里流转的彩灯光下,红得异常明显。他没有再看许清瑶的眼睛,目光微微垂落,像在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整个玻璃球里的世界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心跳声充满。
那不是一个深吻,甚至算不上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吻。它太过短暂,太过浅尝辄止。
但它却是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地宣告着一种改变。
就在这凝滞般的沉默中,摩天轮的最高点已然划过,座舱开始缓慢地、循着巨大的圆弧轨迹,朝着地面那喧嚣的真实世界下沉。那些被隔绝的噪音——孩子的欢笑、音乐的旋律、远处商贩的吆喝——开始微弱地渗透进这个玻璃的小小世界。
然而,座舱内的静默,仿佛比刚才更加深刻了。它不再是尴尬的空白,而是一种被某种过于强大的情感冲击后、暂时无法用言语填满的悸动空间。
许清瑶的手指依旧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微微发白。唇上那短暂而真实的触感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虽然微小,却激荡起无数细密、混乱的涟漪,不断扩散,冲击着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陌生而灼热的颤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耳朵,甚至脖颈都热得发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几乎要震破鼓膜。她想说点什么,随便什么话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完全无法聚焦,窗外的流光溢彩在视网膜上模糊成一片斑斓的光斑,什么都看不清,整个世界都失真了。
江韵华维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似乎仍在研究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轮廓。平日里的散漫和那点坏坏的痞气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安静。他不敢看许清瑶,害怕看到任何可能让他无地自容的、诸如“你竟然敢?!”或者“你疯了?!”之类的表情。这次,他不再游刃有余,不再能用一句玩笑话轻松带过。刚才那一刻的冲动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无法否认,连他自己都被那纯粹的心意惊到了。座舱下沉着,霓虹灯的光芒像流动的彩带从他紧绷的侧脸上飞快地掠过。只有他自己知道,放在身侧的手心在微微冒汗,心跳也撞得比刚才跳楼机下坠时还要猛烈。
沉默是唯一的语言。他们像被抛入湍急心流的两片树叶,在星光和灯火交织的旋涡中沉浮,笨拙地消化着那个吻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冲击。
座舱落地,门“咔哒”一声打开。外面等候区的嘈杂人声瞬间涌入。
“走吧。”江韵华终于抬起头,声音有点干涩,没有看她,率先站了起来,动作有些仓促。
“……嗯。”许清瑶也如梦初醒,连忙跟着站起身。站起来时才感觉腿有点发软,膝盖细微地抖了一下。她低着头,快步跟在他后面走出舱门。
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各种声音、气息交织着,热浪滚滚。然而两人之间那份沉默的真空层却异常顽固,并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变而立刻消散。他们并肩走着,却隔着一小段微妙却清晰的距离。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发烫的脸颊,带来一丝清醒。刚才那个短暂接触带来的强烈悸动,并没有因为走出玻璃舱而平复,反而在心尖细细密密地疼着、痒着,像无数小火花在噼啪作响。
江明华替林雪萍拉开了咖啡厅厚重的玻璃门。外面已是华灯初上,暮色四合,晚风带着清爽的凉意吹散了咖啡馆内沉积的暖香。
“车停在那边。”他指了指不远处。
“嗯。”林雪萍轻声应着,肩并肩地跟他走在街边林荫道上。路灯的光晕在刚刚被雨水清洗过的路面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晚餐的细节在脑海中闪过,那些轻松的话语,关于弟弟、关于工作、关于生活的细碎分享。刚才点的拿铁,她并没有喝完,温热的杯子捧在手中许久,最后凉透了。但最后结账时,江明华很自然地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卡片和笔签名,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放在桌面的手指,那温热的触感却一直停留到现在,比咖啡的温度更恒久。
路灯橘黄色的光流淌过林雪萍柔和的侧脸线条,晚风拂起她颊边的几缕发丝。江明华放慢了脚步,侧头看着她。
“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在傍晚微凉的风里显得格外温和。
林雪萍似乎才从思绪里抽身,抬眼对上他专注的目光,路灯的光点落在他眼底,亮得惊人。她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浅浅淡淡,却透着心满意足的安然:“在想……刚才的熏鸡胸三明治挺好吃的。”
江明华低笑出声,肩膀微耸。他很清楚,她想的绝不仅仅是三明治。但他也喜欢看她这副含蓄而温暖的模样。“喜欢的话,下次我们再来。”他很自然地应承着,眼神掠过她微扬的唇角,在夜色下显出温润的光泽。心头一动,很自然地伸出手,宽大的手掌覆上她垂在身侧、有些微凉的手背。
温暖有力的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带着薄茧,是日常接触图纸工具留下的痕迹,包裹住她微凉纤细的手指,热度透过肌肤清晰地传递过来。没有用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宣告。
林雪萍微微一僵,指尖轻颤了一下。但那种熟悉的、来自他的安定感迅速抚平了瞬间的悸动。她没有抽回手,反而用指尖微小的力量,轻轻回握了一下。晚风带着城市的夜气拂面而过,掌心紧密贴合处传来的暖意却像一个小小的火炉,隔绝了所有清寒。她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睫,任由他牵着手,一步步走向停车的地方。
夜色温柔地包裹着并肩的身影,交握的双手是他们此刻无声的对话。
推开家门时,客厅温暖的光线和熟悉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江明华换下鞋,习惯性地朝厨房望了一眼,父母应该都在。
“哥,才回来?”一个声音从旁边的玄关阴影里传来。
江明华动作一顿,循声看去。江韵华正懒洋洋地靠在那面巨大的鞋柜旁,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校服外套脱了搭在臂弯,刘海似乎被风吹得有点乱,眼神有点飘,看着别处,耳朵在玄关暖黄的射灯下却透着点异常明显的、可疑的红晕。
“嗯,去参加了你的家长会。”江明华一边挂起外套,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这副显然心神不宁的样子,“听林老师提了提你最近的情况。”他故意加重了“林老师”三个字。
果然,江韵华听到这个名字,肩膀几不可察地绷了一下,飘忽的眼神总算落回来一点,但依然不跟江明华对视:“……哦,她说什么了?”语气带着点少年特有的、试图掩饰的不自然。
“说你那些奇思妙想的答案少了,值得表扬。”江明华走到他身边,故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哪混了?耳朵这么红?”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弟弟耳根那抹挥之不去的绯色。
江韵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的手,抬手飞快地揉了一下自己滚烫的耳朵:“外面……风大,吹的!”他声音提高了半度,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快速转移话题,“对了,我那道物理竞赛题解出来了!用了一种你都没想过的方法!”说完像是怕被继续追问什么,也不等江明华反应,抓起书包就往楼上冲,“我先洗澡了!”
脚步声咚咚咚消失在楼梯尽头。
江明华站在原地,看着弟弟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想起刚才握在掌心的那份温软细腻,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容。这个晚上,似乎对兄弟俩而言,都有着不同寻常的触动。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江明华掏出来点亮屏幕。
来自:[林雪萍]
[林雪萍]:到家了吧?
[林雪萍]:今天的咖啡…还有三明治,都很棒。(笑脸表情)
指尖划过屏幕,仿佛又感受到那股温存。江明华回复。
[江明华]:刚到。明天午休给你带哪家的新品蛋糕?听说芝士的很有名。
[林雪萍]:(惊讶表情)你怎么知道我想说这个?
信息秒回,还附带了一个俏皮的表情符号。灯光下,江明华看着屏幕,眼神温柔。也许,那个关于新品蛋糕的小小默契,就是今天这个带着咖啡香气、意外邂逅和家长会记忆的夜晚,最好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