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最后一个山弯,余家村的轮廓终于完全展现在眼前。余小麦站在山坡上,望着那些错落的灰瓦屋顶,喉头突然发紧。十五年过去,村子比她记忆中破败了许多。几处院墙已经坍塌,露出里面杂草丛生的院落。
\"那就是我家。\"她指向村西头一栋低矮的瓦房,声音有些发颤。房子比她记忆中小了一圈,院墙上的石灰剥落得斑斑驳驳,唯有门前那棵枣树依然挺立,枝头上还挂着几颗青涩的果子。
陆远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那户人家门前聚集了几个人影。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拄着竹竿站在院门口,旁边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还有两个半大孩子在追逐打闹。
\"好像有人在等你。\"他说着,调整了一下肩上医药箱的背带。
余小麦眯起眼睛,突然倒吸一口冷气:\"那是我妈!\"她顾不上山路崎岖,拔腿就跑,\"妈——!\"
远处的人影转过身,随即也踉跄着向这边跑来。陆远山看着余小麦飞奔而下的背影,草帽被风吹落,长发在身后飘扬如旗。他弯腰捡起草帽,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当余小麦终于扑进那个瘦弱妇人怀中时,陆远山停在了几步之外。他看见余小麦的肩膀剧烈抖动,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山谷间回荡。妇人轻拍着女儿的后背,抬头看向陆远山,满是皱纹的脸上泪痕交错,却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妈,你怎么出来了?\"余小麦捧着母亲的脸,手指触到的是松弛的皮肤和突出的颧骨,听说你病了...\"
村里人说看见你回来了。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余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忙用一块发黄的手帕捂住嘴。余小麦敏锐地注意到,帕子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这是陆医生,\"余小麦扶住母亲,转向陆远山,\"我们卫生院最好的大夫。\"
陆远山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阿姨好。\"
余母上下打量着这个清瘦的年轻人,目光在他白衬衫和医药箱上停留了片刻,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谢谢你照顾我家小麦。\"她的手像枯枝一样干瘦,却出奇有力。
院门口的老人这时走了过来,余小麦这才认出那是父亲。记忆中那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如今佝偻得像棵老松,头发全白了,脸上沟壑纵横。他拄着竹竿,左脚明显不太灵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爸...\"余小麦轻声唤道,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余老三盯着女儿看了许久,浑浊的眼睛里情绪复杂。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回来了就好。\"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摩擦。
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走上前来,脸上堆着刻意的笑容:\"大姐回来啦!这是你侄女小雨。\"她推了推身边约莫五六岁的女孩,\"快叫大姑。\"
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余小麦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小雨都长这么大了。\"她记得离家时弟弟刚结婚,如今孩子都会跑了。
\"这是你弟媳妇春桃,\"余母介绍道,\"你弟在广东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
春桃约莫二十五六岁,圆脸盘上涂着廉价的粉底,眉毛纹得又细又弯,耳垂上挂着明晃晃的金耳环。她眼睛不住地往陆远山身上瞟,尤其在看到他腕上的手表时明显亮了一下。
\"进屋说吧,外头太阳毒。\"余老三转身往院里走,竹竿敲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余小麦扶着母亲跟在后面,陆远山提着医药箱走在最后。院子比记忆中狭小了许多,角落里堆着柴火和农具,一只老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在啄食。正屋的门框低矮,陆远山不得不低头才能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中药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堂屋正中摆着一张褪色的八仙桌,墙上挂着余小麦从未见过的全家福——父母、弟弟一家四口,唯独没有她。
\"坐,坐。\"余母热情地招呼陆远山,用袖子擦了擦长凳,\"春桃,去倒茶。\"
春桃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放下孩子去了厨房。余小麦注意到她走路时臀部扭动的幅度刻意而夸张。
\"妈,让我看看你的情况。\"余小麦拉着母亲在长凳上坐下,转向陆远山,\"陆医生,能帮我妈检查一下吗?\"
陆远山点点头,打开医药箱取出听诊器。春桃端着茶碗进来,看见那闪亮的医疗器械时眼睛一亮:\"哟,这可是高级货。\"
余老三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烟,不时偷眼看向女儿和那个城里医生。当陆远山为余母听诊时,老人突然开口:\"听说你在城里当医生了?\"
\"是卫生院护士,\"余小麦纠正道,\"还在学习。\"
\"能挣多少钱?\"春桃插嘴道,凑近了些,身上的香水味浓得呛人。
余小麦没有回答,专注地看着陆远山检查。他的手指在母亲背部轻轻叩击,眉头渐渐皱起。
\"肺部有啰音,\"他低声对余小麦说,\"需要拍个胸片确认,但很可能是结核。\"
余小麦的心沉了下去。在医疗条件落后的山村,肺结核几乎是不治之症。
\"我带了些药来,\"陆远山继续说,\"但需要长期规范治疗。\"
春桃听到\"长期\"二字,脸色立刻变了:\"那得花多少钱啊?\"
\"医保能报销大部分,\"余小麦说,\"剩下的我来承担。\"
\"你弟这两年在外头也不容易,\"春桃拨弄着金耳环,\"家里两个娃要养,我们哪有余钱...\"
余老三突然重重地咳嗽一声,春桃立刻住了嘴,但脸上明显带着不悦。
\"先吃药看看,\"余母虚弱地说,\"后山李郎中给的土方子也挺管用...\"
\"妈!\"余小麦打断她,\"肺结核必须用正规药物治疗。那些土方子只会耽误病情。\"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厨房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春桃借口做饭溜走了。余老三磕了磕烟袋,突然问道:\"你们住几天?\"
\"计划是三天,\"陆远山说,\"明天开始在村里义诊。\"
\"你睡小麦以前的屋子,\"余母对陆远山说,\"小麦跟我睡。\"
余小麦起身:\"我去收拾一下。\"她需要离开一会儿,平复胸中翻腾的情绪。
她曾经的卧室现在堆满了杂物,角落里摆着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余小麦站在门口,恍惚看见十五岁的自己蜷缩在这张床上哭泣的样子。墙上的年历还停留在2007年,那是她离家那年。
\"需要帮忙吗?\"陆远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余小麦摇摇头,走进屋子开始清理床铺。陆远山默默拿起扫帚,帮她清扫角落的蛛网。
\"你妈妈的情况...\"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余小麦抖开一床发霉的被褥,\"能开多久的药?\"
\"两周的量。之后需要去卫生院复查。\"
余小麦苦笑:\"她不会去的。从村里到镇上要走一天山路...\"
陆远山停下动作,认真地看着她:\"那就想办法送她去。肺结核不正规治疗会传染,尤其是对孩子。\"
这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余小麦心上。她想起怯生生的小雨,还有春桃怀里那个不到一岁的婴儿。
晚饭时,春桃做了四菜一汤,明显是为了招待客人。余小麦注意到父母碗里的米饭明显少得多,肉片几乎都夹到了陆远山碗里。
\"陆医生城里来的,吃不惯我们乡下粗食。\"春桃殷勤地给陆远山夹菜,胸脯几乎贴到他手臂上。
余老三闷头喝酒,不一会儿就满脸通红。他突然把酒杯重重一放:\"丫头,当年的事...\"
\"爸,\"余小麦打断他,\"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你恨我吗?\"老人直勾勾地盯着女儿,眼睛里泛着血丝。
屋内一片寂静,连春桃都停下了筷子。余小麦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那个曾经让她恐惧的暴君如今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带了药回来,\"她平静地说,\"明天开始给村里人看病。\"
余老三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里却带着哽咽:\"好,好,我余老三的闺女有出息了!\"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剧烈咳嗽起来。
饭后,余母拉着女儿的手坐在院子里乘凉。夜空繁星点点,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你弟媳妇人不坏,\"余母低声说,\"就是眼皮子浅,把钱看得太重。\"她叹了口气,\"你弟两年没回了,就寄过三次钱...\"
余小麦握紧母亲的手:\"妈,跟我去镇上吧。住我那里,方便看病。\"
余母摇摇头:\"我走了,你爸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她望向屋内,陆远山正在帮余老三按摩那条伤腿,\"那小伙子不错,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妈!\"余小麦耳根发热,\"我们只是同事...\"
\"妈是过来人。\"余母笑着咳嗽了两声,\"明天去给村头的张婆婆看看吧,她咳了半年了。还有李家的孙子,腿上长了个疮...\"
余小麦点点头,仰头望向星空。这里的天比城里清澈得多,银河像一条闪亮的丝带横贯天际。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夏夜,母亲也是这样指着星星给她讲故事。
屋内传来春桃尖细的笑声,接着是陆远山礼貌的回应。余小麦叹了口气,知道弟媳妇又在打什么主意。明天开始,她将面对更多像张婆婆这样的病人——那些被贫困和闭塞耽误的病痛,那些她曾经逃离的一切。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无助的女孩。白大褂给了她力量,也给了她责任。余小麦深吸一口山间清凉的空气,做出了决定:她要留下来,至少等到母亲的病情稳定。至于陆远山...她偷偷瞥向屋内,看见他正耐心地听父亲唠叨,侧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温柔。
夜色渐深,一轮明月爬上东山,为余家村披上一层银纱。明天,将是余小麦以医者身份面对故乡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