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生没有解释任何什么,而是仔细地观察起这一家人。男主人上身穿粗麻短衫,领口脱线处用麻绳胡乱扎紧,袖口磨破露出肘部,腋下因常年摩擦泛白起毛。下身穿靛蓝土布长裤,膝盖处因跪地劳作磨出两个破洞,用稻草捻成线缝补。脚下草鞋用麻绳编成,鞋底磨薄,脚趾露在外。腰间系麻绳,挂一陶制烟袋,锅底积满烟油,烟杆被火燎得焦黑。
女主人上衣穿粗布斜襟长衫,外罩补丁摞补丁的麻布坎肩,袖口用同色布条扎紧防寒。下装是灰褐色苎麻宽腿裤,裤脚扎进草鞋,脚踝处被稻草勒出红痕。褪色蓝布包头,露出几绺枯黄发丝,发间别着半截断梳。脚穿浸透盐渍的旧布鞋,估计是原来大儿子所穿,底边已磨平。
大儿子,资料上说是12岁,赤膊披一件成人穿剩的麻布褂,下身短裤露出半截光腿,脚踝被草绳捆扎防蚊虫叮咬。次子8岁,光背赤脚,肩头搭一条平日用于拾穗的破麻袋,膝盖因爬树结痂。幼女5岁,粗布肚兜,外罩露肩小褂,两条麻布裤腿用草绳系在腰间,脚趾甲缝里嵌着稻壳。
再向屋内走去,男主人紧张地让开了路。正房是兼卧室与客厅,床铺是两架竹篾编垫,铺层稻草,盖妻子将破衣烂衫剪碎缝缀的“百衲被”。一张歪斜方桌(三条腿用石块垫平),配四条树瘤疙瘩木凳,桌面划痕深可见骨。有一口木柜,抽屉卡涩,内藏粗陶碗、豁口盐罐、半截蜡烛。一只竹篾筐堆在墙角,装着破棉絮、断麻绳、缺口的菜刀。
厨房与正房连通。灶台由土坯垒成,上方悬一煮猪食用的陶罐,灶台裂缝渗出烟灰,熏得梁木焦黑。三足铁锅锈迹斑斑,木勺缺柄,陶碗缺角,盛粥时需用竹片垫底防漏。陶罐盛粗盐,掺灶灰防潮;竹筒装辣椒碎,晒干小米辣舂碎,虫蛀处用草木灰填补。盛菜用豁口木盘,喝水用陶盏,筷子为树杈削制,尖端劈裂仍凑合使用。
杂间堆放农具与余粮。曲辕犁斜倚墙角,锄头刃卷曲,镰刀刀尖崩缺,木柄被汗渍浸得发亮。陶瓮中存剩余稻谷约3石,混杂稗草,鼠咬洞眼用泥巴糊住。竹匾里晾晒着红薯干,虫蛀处用烟熏掩盖,旁堆霉变的玉米棒,雨季受潮结块。草席下压着半截铜烟锅。
好在蒙进之前来过这户人家,尚了解情况。介绍到这家现存稻谷3石(约180斤),已售6石,余粮仅够维持至腊月,人均每日不足半斤糙米。杂粮还有玉米2石,准备磨粉掺糠做饼。肉眼可见鼠患严重,仓角撒落碎粒。甘薯还有500斤,但窖藏腐烂过半,只能挖出喂猪。还有黄豆1斗,已霉变结块,只能取未坏部分磨豆浆。
家里还有一些应急储备,大概有挂在房梁的蕨菜干,用艾草熏烤防虫蛀,遇荒年可煮汤充饥。晒干成串的苦刺花,焯水去苦味后可以拌盐当配菜。萝卜切条盐腌的咸菜,缸面浮满白醭,捞出漂洗后食用。黄豆霉发酵做成豆豉,拌辣椒佐粥,蝇卵粘附用菜叶盖住。
平时这家的早餐是糙米稀粥,米少薯多,煮成清汤,就萝卜干泡软切碎的咸菜疙瘩。午餐是玉米面贴饼,土灶经常火候过头焦黑掉渣,苦刺花+苋菜拌成的野菜汤,虽然守着盐田,但盐粒吝啬如星。晚餐是红薯藤煮潲水,猪食滤渣,掺剩粥,就霉变黄豆,焯水去腥,苦味难掩。
不过马上秋收了,到时候会蒸新米,但仅蒸半锅,米粒夹生,撒辣椒面掩盖霉味。配煮芋头,土芋煮烂成糊,蘸盐巴下咽。过节的时候会将去年腊月存留的腊肉表面发霉刮去,肥肉炼油炒野菜。
农户非常缺盐。孩子们常数着盐罐里的粗盐,幻想“若能蘸着盐巴吃白米饭……”。燃料窘迫,山头和山上的树木都是大户人家的,柴火稀缺,煮饭常掺竹片,熏得米饭发黑,却舍不得喂猪。饮水很难,井水咸涩,需用陶罐熬煮沉淀,澄清后仍带土腥味。
这就是调查资料里面劳动者中尚属情况不错的自耕农的5口之家,夫妇二人+3子女,长子12岁,次子8岁,幼女5岁,没有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没有病患伤残。自有水田8亩,坝区中等肥力;,旱地3亩坡地,种植玉米、甘薯。有自家的住房,土木结构茅草房,三间正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储物),面积约50平方米,屋顶茅草每三年需更换一次。
家产的话,水田8亩年产稻谷12石,因为是自家田地不卖的,如果租出,年收租谷约6两银子;农具有曲辕犁1张、铁锄2把、镰刀1把,都是自制或二手,价值约0.3两;牲畜是黄牛1头,耕田用,价值约1.5两;房屋土木结构茅草房重置成本约5两;生活必需品年均消耗约1两。总计约8.8两。
年收入中,水稻:8亩x1.5石\/亩=12石(稻谷),自留6石(人均1.2石\/月),剩余6石出售,按市价每石0.8两,收入4.8两。玉米\/甘薯:旱地3亩产玉米2石(折米1石)、甘薯5石(喂猪),总收入约0.5两。妇女养蚕缫丝,年产生丝2斤,售得0.8两。长子秋季上山采菌,收入0.3两。总计:约6.4两\/年。
年度支出中,田赋正供(每亩0.8两)+火耗银(20%)8亩x0.96两=7.68两; 粮食(自留6石折现4.8两)已扣除;盐(年10斤,0.2两\/斤)0.2两;油(菜籽油,年5斤,0.3两\/斤)0.15两;布匹(粗麻布,年2匹,0.5两\/匹)1两;牛草料(年0.5两)0.5两;农具维修(镰刀、锄头)0.2两;高利贷春荒借贷(月息3分,借1两还1.3两)0.3两;总计约9.03两。
收支缺口:收入6.4两 vs 支出9.03两 → 年赤字2.63两,需借高利贷补足。春荒借贷1两,年息滚至1.3两,次年需偿还。若无法偿还,次年需以女儿抵债,当地童养媳价约2两。
饭食的话,主食稻米每月仅20斤(人均1.6斤\/月),其余以玉米、甘薯充饥。配菜有腌咸菜(萝卜、芥菜)、野菜(蕨菜、苦刺花)。蛋白质的话,每月吃1次豆腐,黄豆自种,年消费2斗,产豆腐约100块。偶尔捕获山鼠、田螺补充。每天早晚各一餐,农忙时加1顿粗粮糊糊的“晌午饭”。 调味品是盐、本地野生小米辣、蒜,无油荤调味。
服装的话,成人穿麻布短衫,自纺自织,年消耗2匹粗麻布。儿童穿补丁旧衣,无内衣。鞋子以草鞋为主,雨天穿自制木屐,年消耗3双。
卫生设施是露天茅坑,全家共用,无厕纸,用竹片刮净。
出行是双脚步行,运肥、赶集用独轮车(木制,载重200斤)。步行至蒙自县城(25里)需半天,挑担赶街(每10日一次)。
每天的典型生活场景是清晨丈夫牵牛下田收晚稻,妻子带子女挖红薯,中午带冷饭团充饥。午后晒谷场打谷,儿童拾穗,妇女用脚碓舂米(耗时2小时\/石)。傍晚:煮稀粥,米少薯多,就着咸菜吃完,修补农具。夜晚点油灯(菜籽油,每日限用1时辰),缝补衣物,听老人讲《三国》评书。
王月生将调查报告上的白纸黑字变成了眼前活生生的现实之后,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判读那些冰冷的数据了。也对后世学者对所谓年支出15两的清朝小康标准有了清晰的认识。
王月生并未对这户人家嘘寒问暖。不要说人家是法律上跟自家平等的自耕农,并不是自家的佃户,即便是佃户,人家租的也是王家的地。自己可没有资格代替王家去做什么好人。说句实话,如果自己有地租给佃农,自己除非是跟天下的地主直接开战,否则,自己若敢作为地主去减租减息,那么最先冲上来弄死自己的就是周围的地主。
王月生要的是大仁大义,不是小仁小义,更不是让别人付出代价自己捞取名声的假仁假义。他这次只是过来抽样检查一下教学员们提交的报告的真实程度,以及报告上那些文字照射到现实中是什么样子的。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送两块糖给孩子的举动都欠奉,就那么像台无人机一样,过来看了一圈,飞走了。
眼看着走到岔路口,一个家丁快步上前跟蒙进耳语了两句,蒙进错神间,另一个家丁已经走到王月生前面,拐弯向老宅方向走去。王月生神思恍惚间,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蒙进见状,明白了,自己向老营走去。
何叔站在老宅门口,看见月生少爷回来了,一招手,两个丫鬟在门里迎上了少爷,屈膝福了一福,道“少爷辛苦了”。王月生见二人有些眼生,何叔凑上来道“是三大爷派人特意去扬州采办的两个女师傅本地收的弟子,一手好的十八滚和推宫过血的手艺。大爷走前说少爷这些年在海外漂泊,一直没有好好地松弛一下,让福伯找时间给少爷安排品鉴一番。若是可以,年底前送总督大人府上伺候老太太去”。
王月生发现这帮人真的是把主子的心理揣摩得透透的,知道自己去看农户绝对看不到好,农户欠的高利贷还是自家的阎王债,自己又不是对这种事视若无睹、甚至甘之若醴,肯定一股邪火没处撒,这不就马上安排上节目了嘛。
还没等心里有些斗争甚至挣扎,一双腿就自行其是地跟着两个丫鬟走了。这也太不把......要不先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