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生一边捏着鼻子享受者黑嫫的好意,一边闲看餐馆里食客的众生相。
三名摆依族中年渔民围坐一桌,裤腿卷至膝盖,赤脚沾满湖泥。脚边竹篓里装着未卖完的小银鱼,篓底垫着湿水草。正用陶碗喝铜锅鱼汤米线,米线吸得“簌簌”响,鱼刺吐在桌角的芭蕉叶上。其中一人从腰间解下葫芦,倒出自酿苞谷酒,酒气混着鱼腥飘散。
白族农妇母女俩坐在窗边。母亲头缠蓝布帕,帕角绣白族蝴蝶纹,正用木勺给幼女喂碎乳扇煮米粥。女孩手腕系避邪的五色线,眼睛盯着邻桌彝家少年手里的鬼火粑粑,蓝色微光引得她伸手去抓。
彝人赶马队的四名精瘦汉子挤在角落,头裹黑布包头,绑腿沾满红土。桌上堆着苦荞粑粑蘸蜂蜜和炸抗浪鱼干,吃得急,鱼骨直接嚼碎咽下。马鞭和驮架堆在门边,驮架帆布下露出半截盐袋,袋口麻绳系着占卜用的鸡骨。
独坐柜台前的汉族货郎老者,灰布长衫打补丁,面前一碗清水泡饭配腌藠头。脚边竹筐里装着针线、顶针和洋火(火柴),正用豁口瓷杯喝粗茶,与掌柜用江川方言闲聊菜价。
饭馆门口支着三四个鱼摊,摆依族妇人坐在竹凳上,面前木盆装满活蹦乱跳的抗浪鱼。买主用草绳串鱼鳃,鱼尾拍打青石板溅起水花。两名哈尼族青年蹲在墙根,啃着随身带的玉米面饼,脚边放着锄头和背篓,篓里新挖的野山药还沾着泥土。三个白族男孩在街边追逐,手里举着竹签串的烤螺蛳肉,螺壳扔进湖里打水漂,惊得岸边水鸟扑棱棱飞起。
白族妇人用三弦琴调般柔和的语调唤女儿“莫泼洒”,彝人用短促的喉音催促“加勺辣子”,汉族掌柜的算盘珠子声噼啪作响。远处传来“咚咚”声——渔民敲打空竹篓驱赶鱼鹰,近处船娘吆喝“渡船往孤山”,声调悠长如湖面波纹。
吃完早饭,队伍继续向目的地进发。出了古镇,踏上了江川鱼骨栈桥。
这座栈桥颇有来历,早在约8世纪的南诏国时期,传说渔民为镇湖中水怪,取万条抗浪鱼骨筑桥,鱼魂聚成屏障。明代沐英平滇后,征彝、白工匠扩桥,增鱼骨雕龙首桥头,喻“鱼龙护佑”。清代道光年间,大旱湖缩,桥基外露,乡绅捐资以螺壳灰加固鱼骨,桥身留存“道光丙午年重修”刻字。光绪十年(1884),法国传教士绘测此桥,称“东方鱼骨神庙”,记录于《滇南水陆志略》。
栈桥以百年栎木为桩基,桩身裹抗浪鱼骨片,鱼骨经石灰水浸泡防腐,骨片以藤条编织固定,形成鱼鳞状纹理。桥面铺陈宽约三尺的松木板,板缝填塞鱼胶混合火山灰,防水防蛀。两侧护栏由整条抗浪鱼脊骨拼接,骨刺朝外,兼具防御野兽功能。每根桥桩顶部嵌大号抗浪鱼头骨,鱼口含铜铃,风过时铃声似鱼群唼喋。护栏鱼骨上以矿物颜料绘彝族太阳纹、白族蝴蝶纹,褪色处露出鱼骨原色的青灰。
渔民清晨在此卸抗浪鱼,竹篓堆叠成山,鱼鳞在晨光中泛银。桥头设露天鱼市,以竹篮盛鱼,交易用清末其他地方已少见的贝币或物物交换,一斗米换十斤鱼。
每年立夏,毕摩祭司杀公鸡血洒桥头鱼骨,诵《祭湖经》,渔民献新捕抗浪鱼置于龙首前。婴孩首次过桥,父母系红布条于护栏,求鱼灵庇佑免溺水。每月朔望,各户出男丁以鱼油擦拭桥骨,防蛀防裂;雨季前用糯米饭糊补填板缝,孩童争食残余糯粒,称“吃桥福”。
整座桥长二十三丈(约77米),九曲三折,暗合彝族“三六九”吉数。此前桥西第三桩鱼骨开裂,代以缅甸柚木,漆作鱼骨色,新旧交错如时光拼图。桥桩水下部分生满湖螺,螺壳间隙栖透明虾,形成微型生态链。
王月生乘马踏上桥头时,反角江川鱼骨栈桥非土木之筑,乃湖与人千年对话的结晶。栎木承其重,鱼骨寄其魂,铃响时恍见历代渔人身影——撒网的手、补桥的凿、祭神的幡,皆化入抚仙湖的晨雾暮霭。
一众人下桥时,道旁有衣着鲜艳的貌美彝族少女向众人兜售。“少爷,尝尝江川第一鲜的活虾冻吧”。少女笑语晏晏地冲着一眼就看出来是队伍中最有钱的王月生道。这个女孩子应该也是久历商海的,貌似不经意的一颦一笑,把王月生勾得心中一动,哪怕他已有美在侧,且昨夜和今晨刚......
者黑嫫对此倒毫不在意,反而像看笑话一样看着王月生。她已经了解王月生的口味了,呃,这里说的是对食材。面对姑娘玉手盈盈递过来的荷叶包,王月生毫不迟疑地接了过来,后面自然有小队长上来会账,还知心地多给了几文钱,姑娘在后面高喊“谢少爷赏”。
待王月生打开荷叶包,但见是一块灰白色、质地类似粗布的半固态块状物,闻了闻,一股腥气,舔了一口,差点没齁死。那边者黑嫫已笑得胸前波涛汹涌,喘不上气来。半天,止住笑,对王月生道,“别怪人家小姑娘,是你自己迷了心窍,以为是什么生鲜美味之物吧?”说着,详细给王月生介绍了起来。
原来,这东西并非王月生按后世概念理解的透明胶状虾冻,反而是粗粝块状,无现代虾冻的晶莹剔透;口感咸腥粗糙,需煮化后食用,非直接冷食。是渔民将活虾去壳去肠泥,取虾头、虾尾及虾肉捣碎成糜;加入抚仙湖沿岸盐井所产粗盐与少量白酒,揉搓去腥;将虾糜装入鱼鳞编织的漏网,悬挂于通风处沥水。虾糜静置数日后,盐分析出虾体胶质,形成半固态块状物,称为“虾冻”;虾冻呈灰白色,质地类似粗布,需敲碎后煮化使用。
虾冻切碎后加入野菜汤、腌菜汤中提鲜,是盐工与渔民的廉价蛋白质来源;盐析出的虾冻胶质被晒干成块,捣碎后外敷治疗渔民晒伤或皮肤溃烂。虾冻制作成本低廉,渔民将无法售卖的小虾加工为虾冻,弥补抗浪鱼等经济鱼类歉收时的食物缺口。很多盐商将虾冻作为“盐工特供”发放,每斤虾冻配给盐工抵作半日工钱。虾冻的盐分含量高达20%,便于长途运输,马帮常将其与普洱茶饼捆绑贩运至滇南。
王月生听了,自嘲地一笑,并不以为意,反而是对者黑嫫提到的抚仙湖盐井产生了兴趣。首先,是在他记忆中,抚仙湖一带并非云南重要产盐区,他记忆中的有名的盐井分别是:
黑井(后世禄丰县):以黑盐着称,产量占全省半数以上;
白井(后世大姚县):产白盐,质地细腻;
乔后井(洱源县):滇西最大盐矿;
磨黑井(普洱市):滇南盐业重镇。
第二,王家的盐矿一直是大伯那一房的子侄执掌。其实,除了广东和香港、南洋一带的医药产业是他这一房控制,王家的其他产业都是在他的叔爷,也就是云南首富王炽这一房名下。虽然各房都要按照成例,向“公中”,也就是族里交钱,但他非常不适合亲自去查看叔爷那边的产业,哪怕是为了调研。保持应有的边界感,这也是他这么多年可以跟叔爷和大伯这边相处融洽的共识。所以,他还真的不太了解家里的盐矿是怎么经营管理的。
第三,盐和盐税在后世中国人心目中几乎毫无概念。但在封建时代的中国,盐和盐税却是老百姓和中央政府都非常重视和敏感的事物。历代民间造反势力中,大盐枭的身影不绝于史,而前世王月生这一路,盐贩的身影不绝于路,即可知这里面牵扯到了多大的利益。
他在后世调研过,盐税与鸦片税、田赋并称清朝末期“三大政”,是清廷维系边疆统治(如镇压缅北起义、缅甸勘界)的“救命钱”。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后,云南盐税更被用于支付庚子赔款。清代盐税占全国财政收入约15%-20%,云南作为边疆省份,盐税虽不及沿海省份,但仍是中央财政的重要补充。1900年前后,云南盐税年收入约60万两白银,其中约30%解缴中央,用于边防军费、外交支出及官员俸禄。
云南财政70%依赖盐税、铜矿税和鸦片税。盐税支撑省内行政开支(如驿站维护、学田经费)及公共工程(如滇越铁路前期勘测)。盐税收入成为地方督抚与士绅争夺的焦点。例如,昆明盐道衙门与迤东道(驻曲靖)因盐税分成比例多次爆发冲突,甚至引发前年短兵相接的“盐税兵变”
官府推行“盐引制”,通过垄断盐引销售攫取暴利。例如,昆明“同庆丰”商号以每引(200斤)1两白银购入盐引,转售盐商时加价至5两,差价用于官员“养廉银”。盐贩贩卖私盐利润高达官盐3倍(官盐成本5文\/斤,私盐成本2文\/斤)。滇南盐枭常武装贩运,如今年澜沧江私盐案中,盐枭李二狗率众劫走官盐300引,官府仅追回30引,余下盐斤流入黑市。
盐矿主需向官府缴纳“矿税”(按产盐量3%征收),同时贿赂盐道官员换取开采权续期。例如,抚仙湖盐商周炽昌为延长盐田租期,向昆明盐道行贿5000两白银,却仍被强制改为官营。今年清廷推行“盐业国有化”,强行低价收购私营盐矿。盐矿因规模小无力抵抗,多数被迫关闭。
这个利益链条中最底层的盐工日薪仅铜钱30文(约合米1升),盐矿主却将盐工伤病成本转嫁给官府。5年前抚仙湖盐工罢工,矿主以“官府禁雇”为由拒绝赔偿,盐工被迫带伤下井。盐工组织“锅盐会”,以怠工、毁坏工具抗议。两年前安宁盐矿工围攻矿场,要求“每日加薪5文”,遭清军镇压,死伤20余人。部分盐工将官盐私卖换取粮食。盐工月均偷售50斤盐,收入可购米3斗,远超其工资。盐枭则压低收购价,盐工被迫以半价出售私盐。今年年昆明黑市盐价12文\/斤,盐枭仅付6文给盐工,差价用于贿赂官吏。
官盐因高税负质次价高,如抚仙湖官盐含硝量超15%,煮汤发苦,民众转向私盐或替代品,如腌菜、酸木瓜。今年昆明盐市私盐占比达40%,官盐库存积压。盐工贫困化催生民变。后世历史上,明年东川盐矿工将举行暴动,焚烧盐局并高呼“不杀盐官不罢休”,清廷调滇军镇压,死伤逾百人。盐枭与团练武装化。滇南“盐兵”(私盐贩子组成的武装)与官军长期对峙,去年普洱盐枭夜袭税卡,击杀税吏7人。后世1911年昆明“重九起义”中,盐工是革命主力之一。
1900年云南私盐年流通量约3000万斤,占全省食盐消费量的40%。私盐售价仅官盐1\/3(官盐每斤40文,私盐12-15文),贫民“宁食私盐,不纳官课”。
整个云南约5万贫民直接或间接依附私盐链生存,形成“无盐不活”的共生关系。盐枭集团形成“总舵—分堂—马帮”三级体系。总舵设于滇南磨黑、滇西乔后井等私盐重镇,分堂控制区域运输节点,马帮负责跨境转运。核心成员多同族联姻(如普洱张氏、大理杨氏),通过血缘强化忠诚,外人需“歃血盟誓”方可入伙。还跨界与贵州苗疆马帮、缅甸克钦族武装结盟,私盐经滇缅边境销往东南亚。
盐枭向贫民低价售盐,逢灾年施粥,换得民众掩护走私,并且逐步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开设地下钱庄,以盐为本发行“盐票”(私盐提货券),流通于滇缅边境;物价操控,在控制区以盐易物,1斤盐换3斤米或1斤鸦片,扭曲地方市场;盐枭在磨黑、景谷等地自征“护盐税”,设“盐保长”调解民间纠纷,甚至代行婚丧典仪;编传《盐神调》《赶马歌》,将走私美化为“劫官济贫”,盐工奉盐枭为“草莽英雄”。
所以,王月生希望亲身调研一下盐矿的生产和盐工的生活状态。盐工、个旧锡矿的矿工、滇越铁路的筑路大军和今后深入乡村的联防队,是他准备发动辛亥革命的武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