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生说完，看向赵秉钧：“振铎公，您看这么写行不行？核心就是：总稽查这烫手山芋我本不想接，非让我接我就得分权、找人盯着；但技术引进和教育推广这事儿，非我莫属，而且得独立出来干。您老笔力雄健，又深谙官场文章，怎么把这层意思写得既恭敬，又让张香帅觉得有道理，还能堵住盛宣怀他们的嘴，就全仰仗您了！用词得是正儿八经给总督衙门上折子的体例。”
赵秉钧捋着胡须，眼中精光闪动，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贤侄思虑周详，此折之要，在于‘以退为进，明分暗合’。推辞总稽查是自谦亦是自保，分权设会乃制衡之道，而兴学育才、设所研技，既切中时弊，又暗合香帅‘育才自强’之标榜，更将贤侄所长置于相对独立之地，妙哉！至于那研究所独立于外，更是预留腾挪之机。老夫省得，这便斟酌词句，务求既合体制，又达我意。”
第三天，赵秉钧拿着代拟的《王月生呈湖广总督张之洞书》来找王月生，却被告知王月生突然有急事要离开几天，赵先生拟好了折子直接代为上奏即可。赵秉钧笑着摇了摇头，这家伙还是这种大撒把的做派。不过，即便让王月生看了，也还是自己交，王月生在湖广的官府渠道大半是他老赵给搭上的。
嗯，上折子前，再检查一遍：
具呈人 王月生 谨呈
太子少保、头品顶戴、湖广总督部堂 张大人钧鉴：
窃生草莽微末，滇南布衣，幼习诗书未成，壮游泰西偶得格致之皮毛。荷蒙大人不弃鄙陋，委以汉阳铁厂总稽查重任，闻命之下，惶悚无地！伏惟大人锐意新政，求才若渴，然生有三不敢受之由，敢沥诚陈于钧座之前：
一者，生身无寸功名，白丁之身，骤膺重任，名器所关，恐招物议，非所以彰朝廷体统、肃官场纲维也。
二者，生性疏淡，素无宦情，于仕途经济懵然未谙。总稽查职司繁巨，上关国计，下系厂务，非通达政体、历练老成者不能胜任。生毫无治理之验，遑论一厂之钜？实恐有负委任，贻误大局。
三者，洋务之兴，首重人才。生所长者，唯在格致新学之传播与泰西工商技艺之沟通耳。游学数载，于英、法、德、美诸国工矿名厂、格致书院颇有所观，亦与彼邦实业钜子、精研之士数人有书信往还。若蒙驱使，生愿效奔走联络之劳，于新机巧法之引进、管理成规之借鉴，或可稍尽穿针引线、铺路搭桥之绵薄。此实生之本分，亦生之志趣所在。
若大人必欲生承乏稽查之职，生战栗之余，敢冒昧陈情：铁厂积弊，非一人一日可廓清；稽查事权，宜集思广益以防偏颇。伏请：
1. 设协查二员：一员专司员司工役之考成、部门架构之厘定与人事规章之整饬（简言：管人）；一员专司银钱出入之稽核、物料采买之监察、货品销售之考较与成本利算之核验（简言：管钱）。生则专责于货品之质、工艺之法、技术之新。
2. 增议事委员四席：由汉冶萍主要借债钱庄、商股代表公推二员，及供给厂中紧要机件、尚存质保银或允分期偿付之洋厂荐举二员充任。合总稽查、协查二员、委员四席，共七人，立为“稽查议事会”。凡厂务稽查事项，得二人联署即可动议，然凡议决之事，非经七人中五人画诺，不得施行。庶几事权有分，众议可徵，杜专擅而昭公允。
至若汉冶萍联合体（汉厂、冶矿、萍煤）欲图久远之固，根基尤在人才之盛、技艺之精。生不揣冒昧，愿专任其育才研技之责，恳请大人允准：
1. 立汉冶萍初等技术学堂：招收略通文理（约如泰西、东洋小学卒业程度）之生徒。肄业三载，教以基础格致、简易工技与工场规矩。卒业经考，优者留厂充任工徒、司事；余者若自谋生业或为他厂雇佣，须补缴学资或其雇主代偿。此为育才之始基，当急办。
2. 创汉口万国工技研究所：由生广邀欧美精擅矿冶、机械、路电之良工巧匠，不拘国籍，荟萃一堂。该所独立于官衙、厂矿之外，专司二事：一为汉冶萍遇技术疑难，提供解决之策；二为中华培育专精之才，其学力当比肩泰西之硕士。此乃技艺之渊薮，亦当速立。
3. 筹设中、高等技术学堂：中等者，收学力略优（约如泰西、东洋初等中学卒业）之生，授以更深之工矿实学；高等者，收根基扎实（约如泰西、东洋高等中学卒业）之生，讲求专门之艺与管理之方。二者学制均三载。然此二学，当待初等学堂根基稳固、研究所运转有成之后，徐图兴办，上下衔接，以成全璧。
4. 学堂规制：三级技术学堂，概免收学资（惟卒业后不遵派赴汉冶萍效力者，须补缴资费）；广开门径，严行考课（岁末课业居末一成者黜退，缺额由具同等学力候考者择优递补）；参用营制，束以纪律；课读、习艺、劳作，三者相济。
5. 经费所出：初、中、高三等技术学堂之常年经费，请由汉冶萍公项与湖北善后局（或相关官款）分任筹拨。至若万国工技研究所，既为生所倡立，其开办及维系之资，由生自行筹措募化，不费官帑、厂银。惟日后倘遇官衙或汉冶萍公开招标、委办之技术疑难，若该所报价与他处相埒或更优，恳请准予优先承揽，以资维系而励研求。
以上所陈，皆出肺腑。总稽查之职，非生所敢专擅；育才研技之任，实生所愿竭诚。伏乞大人明察愚忱，俯允所请。则汉冶萍幸甚，生亦得遂其报效之志矣！
临禀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谨呈
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 日
具呈人 王月生 谨具
王月生是在武汉设立好约柜仓库，补齐了计划中最后一块前世物流版图，例行巡查各处仓库时，得到了虹溪处的紧急通知。
暴雨的鞭笞终于停歇，泥泞的山路却仿佛永无尽头。陈医生撕下还算干净的内衫布条，在颠簸的骡背上为者黑嫫做了最紧急的包扎。箭簇深陷肩胛骨下方，周围的皮肉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青黑色，肿胀发硬。阿都支铁的毒，阴狠霸道。每一次颠簸，都让者黑嫫本就苍白的脸更失一分血色，紧咬的牙关渗出血丝，却硬是没哼一声。
其余人都缓缓前行，只有者黑嫫、武士长岩布和陈医生一人三马的配置，在泥泞的山路上奔驰。这次骡马和货物都陷在黑虎箐寨子里，亏得水碓寨提供了11匹马，才让者黑嫫得以只用了三天就赶到了虹溪。
“头人，撑住！”武士长岩布紧护在骡侧，声音嘶哑，“前面就是虹溪镇！王校长的学堂有药！”
当晨曦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将微光洒在虹溪镇古朴的青石板路上时，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实务学堂”的校医院。岩布背着几乎陷入半昏迷的者黑嫫，一脚踹开虚掩的大门，嘶声力竭地呼喊：“王校长！王校长！头人受伤了！快救人！”
学堂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几个半大的学生惊慌地跑去找人。很快，医院的法国医生赶来，向陈医生询问了一下情况，伤者被推到一间还算干净通风的手术室，学堂里常备的应急药品也送了过来。清创、剜出毒箭、敷上解毒生肌的药粉……陈医生给法国医生打下手，额上全是冷汗，直到看到者黑嫫肩头流出的血终于不再是诡异的青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者黑嫫在剧痛中短暂清醒，眼神依旧锐利，只对岩布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因失血和药力沉沉睡去。
消息被办公室主任紧急投入了除他以外无人知晓的约柜仓库。当天傍晚，两匹快马带着一身风尘，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停在了学堂门口。一人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正是王月生。其实这是他故意为之，总不能说他其实就是循例检查各地仓库时看到留书，立即从武汉肉身穿到虹溪的，身上连点尘土和雨滴都没有碰到。他身形挺拔，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面罩着挡风的斗篷，脸上惯常的从容被一种山雨欲来的阴沉取代，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焦灼与戾气。他大步流星，直奔者黑嫫养伤的厢房。
推开房门，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他走到床边，俯下身，手指极轻地拂过者黑嫫的脸颊，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寒冰，周身散发出的冷意让跟进来的钱师爷都打了个寒颤。
“谁干的？”王月生的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弓弦，蕴含着毁灭的力量。
“黑虎箐，阿都支铁。”岩布单膝跪地，声音沉痛而愤怒，将泥石流前后的惨剧、阿都支铁的恶行、者黑嫫如何中箭突围，以及望山屯、水碓寨的援手，快速而清晰地复述了一遍。当听到阿都支铁坐视上百汉人奴隶被泥石流活埋、甚至对者黑嫫提出无耻要求时，王月生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好，很好。”王月生直起身，嘴角勾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意，那笑容让钱师爷心头警铃大作。“召集人手。黑虎箐，鸡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