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恒玉在昆罗的行宫,由令狐星朗亲自安排,是一处紧挨着军营的府邸,坐落在西城边儿上。
裴恒玉到行宫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他披着残阳,一踏入行宫,就见内侍总管双喜,迎了出来。
“哎呦喂!我的陛下!”双喜见着裴恒玉,还没说话,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长满褶皱的眼角往下流,“这是怎么了?才半日不见,怎么就,怎么就······”
双喜望着裴恒玉的白发,泣不成声,一众内侍都跪在庭院里,不敢抬头。
裴恒玉被双喜扯着衣袖,哭得尴尬,但他不能斥责,因为双喜是自裴恒玉幼时起,就伺候他的老太监,待他一向用心,他不忍在一众内侍面前,拂了老人家的颜面。
裴恒玉只得岔开话,“午后,让安明送来的人,可安顿好了!”
“好了!好了!”双喜想起安明送过来的那个美人儿,道,“就在听风阁,陛下要见,老奴这就着人去传!”
“不!”裴恒玉温声道,“让安明带路,朕亲自去!”
“好!好!陛下亲自去,”双喜说着要在前方引路,转头又道,“陛下,老奴观那宇文霜月是个会功夫的,要不要先送去一碗药,再召见?”
嗯?这老太监又想哪儿去了?
裴恒玉连连摆手,“不用,你带着他们先退下吧,只安明跟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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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在听风阁没找到宇文君安的裴恒玉,由小白龙引着,一路寻向行宫的西南角儿。
小白龙盘在裴恒玉手腕上,在薄暮里,嚷着,“在这里,在这里……这个,就是这个院子,有宇文君安的气息。”
裴恒玉站定,右边是落月湖,湖面上,层层叠叠的浮动着数不清的荷叶,叶上的白莲,拢了瓣儿,安静乖巧的睡在沉沉的夜色里。
左边是落月湖畔的西南角儿,隐着一个小院落,不大的匾额上,疏落的写着‘落月斋’几个字。
裴恒玉眉头微皱,大半夜的,宇文君安不在听风阁睡觉,跑到这么个小院子里,做什么?
跟在他后面的安明,也同样疑惑不解,大半夜的,皇帝绕了大半个行宫,找这么个小院子,做什么?
落月斋临湖而立,此时白日里的闷热,散了不少,夜风拂过,湖波荡漾,带来丝丝凉意。
裴恒玉心上的烦闷,被吹散了,连呼吸也跟着舒畅了些,他信步走了进去。
斋里亮着莹莹灯火,石子路上,没有杂叶,好像专门收拾过,给人住的。
主从二人沿着小路,走到内院,没有遇着下人,院子里静得出奇,裴恒玉抬眼,正看见换过衣裳的宇文君安,在爬院子中央仅有的一棵大榕树。
那是一棵至少活了百年的榕树,垂下的气生根,又密又长,顶上的树冠,已经越过了屋顶,冠上的叶子,密密匝匝的叠着,遮住了半个院子的月光。
宇文君安一身艳丽的红裳,像一只招摇的红蝴蝶,左摇右晃的顺着粗壮的树干,向着屋顶的方向,一寸一寸的挪。
他这是想逃走?
裴恒玉静静的看着,树干上那只‘红蝴蝶’。
跟在他身后的安明,也不声不响的站着。
夜,诡异的安静,连夜猫都蜷缩起身子,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突然,宇文君安一个不稳,脚下踩空,身子剧烈晃动几下,直直的向后栽了下去……
宇文君安的手臂,在半空中胡乱的挥动,红色的衣袍,在风里翻动,好似一只第一次试飞的雏鸟儿,滑稽又笨拙。
榕树树冠枝叶繁茂,下面的气生根,又密又细,宇文君安抓了满手,又尽数扯断,身子还在不停往下坠!
突然,宇文君安的腰间一紧,下坠的身子,陡然被一只手臂揽住,方向斗转,越过了他刚刚折腾了半日的枝杈,只一瞬,人就站在了树冠之上。
宇文君安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被人抱着,他仓惶的挣扎起来,那人也没抱多紧,宇文君安一挣,那人便松了手。
宇文君安没了支撑,身子下沉,人又坠了下去。
那人弯腰伸臂,又把他捞了回来。
这回,宇文君安不敢再乱动,他红着脸,去瞪那人,在看清那人眉目的一瞬,汹汹的气势,陡然衰败,宇文君安结巴道,
“皇……皇上?”
裴恒玉站在夜色里,神色淡淡,面朝墙外,成千上万顶军帐,尽收眼底,他道,
“这里紧挨院墙,却少有侍卫巡逻,你可知为什么?”
宇文君安的脸,早已红透,他的声音,微不可闻,
“我,不……不知道。”
他向裴恒玉身上靠了靠,彻底挂在了裴恒玉的身上。
裴恒玉声音清冷,“墙外驻扎着大盛朝十万兵甲,他们刚破了昆罗城,身上杀气未尽,你觉得,从这儿翻过去,能逃得出他们的刀林箭雨?”
揽在腰上的手,陡然一紧,宇文君安呼吸微蹙,腰间软肉,被掐得生疼。
“没,”宇文君安的眼,蒙上了水雾,声音变了腔调儿,“我没想翻过去,没想逃跑……”
他小声辩解,
“今夜是七月十五,街面上有白莲灯,听说很热闹,我想着这里高,应该可以看到莲灯送魂,才爬上来的,我没想着逃跑,真没有。”
裴恒玉约略松了松手,目光越过相连的营帐,看向更远处的街市,蹙眉问,“莲灯送魂——是什么?”
宇文君安眼神飘忽,大着胆子说,
“听宫里的老人儿说,这是南楚民间的节日,白莲节的夜里,家家户户把家里过世亲人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在白莲灯里,顺着家门前的水渠,一路送出去,就可以把思念和祝福带给过世的亲人,我……我没有出过宫,从来没有见过。”
是朕误会了他么?
裴恒玉低眸,正看见宇文君安贴着自己,半仰着头,用那双无辜又可怜的眼睛,祈求般的望着他的眼睛,把那种欲说还羞演绎得淋漓尽致!
混蛋!
又用这种眼神诱惑朕。
裴恒玉心中腹诽,刻意沉下脸,酝酿着情绪,要拒绝。然而,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小白龙‘嚯’的窜了出来,嚷道,
“去,去,去……和宇文君安一道去看看那个‘白莲送魂!’”
裴恒玉冷斥道,
“去什么去?你乱凑什么热闹?回去!”
小白龙无视裴恒玉的恼怒,它在榕树顶端重叠的枝叶间,跳来跳去,嚷着,“白莲送魂哎,一听就有邪祟作怪!上一世,宇文君安死后,人间怨灵四起,遍布阴煞,人皇难道不觉得奇怪?”
裴恒玉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白龙见裴恒玉提起了兴致,反倒不说话了,一晃眼,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