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跟着小雨,接连几日不见晴。
圣女山塌了,雨水混着砂砾,裹着泥浆,冲断了山体。
丢失了千年的青冥古河道,露了出来。
裴恒玉带着令狐星朗,在雨中,疏散灾民。他们在古河道南岸,发现了一处古村落的遗迹。
“陛下,您看,”
令狐星朗侧开身,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兴奋,
“这地方虽然荒废已久,但规模极大,地势又高,临着古河道,东面地势平缓,只要略加修葺,容个几万人,不在话下。”
圣女山坍塌,又遇山体滑坡,周遭几个小村落,尽数被毁。
所幸,令狐星朗来得及时,房舍虽然塌了,人命总算保住了,接下来,如何安置灾民,就成了摆在裴恒玉案头的要务。
这些人不同于战俘,他们是南楚的百姓,又受了灾,不能迁徙,也不能放任自流,整个天下,都在盯着大盛皇帝的反应。
是打压还是安抚,是杀戮还是保护,是欺压还是共生。
这里面暗含着皇帝对南楚的态度。
四方都在观望。
大盛皇帝若想真正收服南楚,首先要做的,就是为这些灾民,找到一个令各方都满意的妥善之地,用以安家。
裴恒玉走在石板路上。石缝里,原本干枯的杂草,在雨水的滋润下,重燃生机。
他的霜发,被雨雾打湿了,他的目光,却越过错落的檐牙,俯瞰整个青冥古河道。
这几日雨大,河水混着泥沙,翻腾浑浊,水量颇丰。
裴恒玉目光悠远,无论是南楚人,还是大盛人,只要是人,他就必须最大限度的护住他们的性命。
为着黑脸判官交给他的,那个隐秘使命,裴恒玉要给他们寻觅房舍,为他们安排生计,他要让每一个人,满怀希望的活下去。
裴恒玉道,“这地方足够大,根基又好,去当地查一下,原本是谁住的,又为何废弃了,若是五十年以上的无主之地,命人算算修葺要多少银子,拟个章程上来。”
令狐星朗应着,在层层雨幕间,看见一个人,远远的跑过来。守卫的士兵,没拦他,转眼间,那人就到了跟前儿。
蓑衣、斗笠掩盖了容貌。腰间的近卫牌子,被雨淋湿了,只有安乔两个字,清晰可见。
令狐星朗认得这个名字,是安明的胞弟,皇上的近卫之一。
“陛下,陛下·····”安乔一路跑过来,气还没喘匀,脱口道,“公子······公子醒了。”
笼罩在昆罗上空,半个月的重云,终于在宇文君安苏醒的这天下午,四散而去。
雨后的天空,清新得像被海水浸过的蓝宝石,阳光透下来,干净又明媚,把昆罗内外,镀上一层莹莹的圣光。
连富庶人家庭院里的榕树,都在这难得的晴日里,舒展开新发的叶芽儿,吐纳清辉。
裴恒玉在青冥古河道,巡查了一日。
回到行宫的时候,橘红的晚霞,已经烧暖了半个天际。
裴恒玉今日回来得早,人一入行宫,双喜便迎上来,老太监脸上的褶皱,都仿佛散开了,絮絮道,
“小公子是午后醒的,李太医来诊过脉,说小公子大病初愈,身体虚着,还得多养,病了这些日子,脾胃两虚,奴才命厨房备了好克化的清粥,不过,”
双喜偷偷瞧了一眼裴恒玉,面露难色,
“小公子他……怎么都不肯用。”
不肯用?哼!醒了就给朕找事!
裴恒玉心里松快,一路听着,脚不停歇,穿过庭院,在厅里卸下圣皇剑,扔给了跟在身侧的安明。
近卫守在门外,双喜挑动珠帘,裴恒玉进了内室。
南窗下的矮榻上,放着一张小矶,上面摆着三色清粥,几样薄蔬,清淡的样式,朱红筷子整齐的躺在筷枕上,没有动过。
金丝软枕,横在地中央。
枕面、地板、连带着床铺上,细细碎碎的散落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暗灰斑块儿,有些脏。
一个面嫩的小太监,站在软枕边,面色阴沉,他斜对面的床角上,宇文君安正裹着条被子,蜷缩着身子,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警惕的盯着小太监。
裴恒玉停下脚步,不悦道,
“怎么回事?”
“回陛下,”小太监像是才发现皇帝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哭丧着脸告状,“小公子闹脾气,不肯用膳。”
裴恒玉睨了一眼跪着的人,当即笑了,熟人啊!
他可记得,就是这个小太监,在上一世,给卢志忧递的消息,把他宠幸男子一世,弄得满朝皆知!
今日撞上来,正好!
裴恒玉冷了脸,斥道,“这般没眼色,还有脸待在御前?”
双喜闻言,差点儿也跟着跪下告罪。
“皇上恕罪!”小太监傻了,只这一句,就彻底断了他的路,即使不被弄死,也会被扔到暗无天日的地方,活受罪。
他抖若筛糠,哭求道,“皇上恕罪,是小公子在闹脾气,不关奴婢的事啊!”
裴恒玉不耐烦的摆摆手。
双喜冲门口的侍卫打个眼色,两个侍卫上前,堵了小太监的嘴,直接把人拉下去,他自己也默默退出门外,几番思索之下,又远远的把人打发了。
宇文君安看着裴恒玉处置了欺负他的小太监,眼里的警惕,骤然消散,欣喜一闪而过,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默默望过来。
裴恒玉一日的疲累,在这一汪春水般的凝望里,溃然散尽。
宇文君安扮柔弱的时候,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再冷硬的心肠,都会为他,心生怜惜。
然而,裴恒玉的心肠,根本不是冷硬,两世的纠葛,早已将他的风月,消磨干净。
裴恒玉心下腹诽,‘怎么就能这么笃定,朕一定会受你装出的可怜样子蛊惑?’
他面上无波,出口的话,却成了,“身上可还疼?”
宇文君安没说话,眼里的水雾,更盛了,躲在被子里,微微摇头。
他的乌发,被烧光了。
头皮上的药膏,不知什么时候,被蒸干了,一动,簌簌落下,在原本沾满碎屑的床铺上,又覆了一层。
“怎么躲那么远?”裴恒玉上前一步,问,“可是饿了?”
宇文君安不答,裹着被子,乖巧的爬到床边。
日已西沉,夕阳的余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把宇文君安光溜溜的头顶,染上一层薄色。
室内热度不减,若不是厅里放了冰盆儿,可能还有些闷。
裴恒玉的目光,落在那条被子上,“这屋子也不冷,怎么还裹着被子?”
宇文君安不敢再看裴恒玉,他眸光躲闪,窘迫道,“没……没有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