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君安抬眸,好看的眼里,一派天真,他轻声问,“陛下在找什么?”
你藏什么,朕就在找什么!
裴恒玉心说,嘴上却道,“起来,先用膳吧!”
晚风吹过,灯影摇曳,裴恒玉看了一眼宇文君安写的字,道,“夜里灯火太暗,久了伤眼睛,明日再抄!”
南楚的秋夜,不及京都寒凉,裴恒玉披着外衫,坐在窗下的矮榻上。他刚沐过浴,发稍还有些潮,银丝沾着水光,像细碎的水晶。
裴恒玉的手边,放着下午那本奏折,却没有打开,他的目光,不知飘去了哪里。
宇文君安挑帘进来,帘珠相碰,激起一串儿细碎的声响,拉回了裴恒玉的目光。
宇文君安寝衣半散,擦着湿发,走过来。
自他苏醒后,裴恒玉担心他病情反复,不敢放他住得太远,本想把宇文霜月挪去别处,空出听风阁,给他住。
但宇文君安一醒,就闹着说,想睡在月光里,直接挪到了南窗下的矮榻上,与裴恒玉睡在了一间,一直住到现在。
“跪下。”
裴恒玉突然冷声道。
宇文君安的左膝,已经抵在榻上,右脚刚离地。
这一声‘跪下’着实意外,他撑着手,怯生生的去瞧,见裴恒玉正面色冰冷的看着他,那霜染的发,也带上了肃杀的凉!
宇文君安迅速提起后腿,乖巧的跪在了裴恒玉跟前。
两人挨得很近,宇文君安能闻见裴恒玉沐浴后的皂角味儿,与自己身上的不同,又清又冷,很是好闻。
裴恒玉放下奏折,一手罩在袖中,另一只手轻轻一抬,勾起了宇文君安的下颌,迫使他看向自己。
“你是谁?”裴恒玉问。
宇文君安垂眸,长捷掩盖了眸色,
“草民宇文君安。”
“你是谁?”裴恒玉又问一遍。
宇文君安微微抬眸,清澈如水的眸光中,透着迷茫。
“草民宇文君安。”
“你、是、谁?”
裴恒玉一字一顿,他声音冰冷,听起来咄咄逼人。
裴恒玉的样貌,一点儿都不凶,这样伪装起来的疾言厉色,落在宇文君安的眼里,像只披了虎皮的兔子,看着张牙舞爪,实际全无杀伤力,还有几分可爱。
宇文君安心里觉得有趣,面上却好似真被吓到了,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滑,真真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
这眼泪,太熟悉了!
上一世,每每宇文君安流泪,裴恒玉都会从复仇的快感中抽离,硬生出一丝愧疚来。时日一久,愧疚又化作了怜惜,怜惜变成了不可自拔的迷恋……
可当他见过了宇文君安披甲杀敌的场面后,他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可笑,那样一个狠辣果决的人,怎么会楚楚可怜的流泪?
怕不是一直在心底嘲笑自己吧!
裴恒玉捻动手指,泪水润泽指尖儿,有些滑。
他一错不错的看着宇文君安,半晌道,“其实,你并不怕朕。”
裴恒玉的声音低冷,渗着看透一切的寒凉,
“你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胆小、懦弱的泛泛之辈,不过是想迷惑朕,要朕相信,你是个不堪重任的废物,放过你罢了。”
宇文君安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自己的伪装,在猝不及防里,被粉碎个干净。
裴恒玉的面上,并没有被愚弄的恼怒,甚至有些淡漠,仿佛被欺骗的,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一次,朕并没有,想把你怎么样!”
裴恒玉指尖微动,轻轻抚掉宇文君安眼角的泪,说话的语气,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
“楚地久旱,饥民遍野,南楚国库,早已不堪重负。你父宇文赞此次上京,就是想把这个烂摊子,抛给朕,用大盛的国力,养你南楚的百姓。”
他知道!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宇文君安忍不住,低声问,“那陛下为什么还要来南楚?”
“为什么?”裴恒玉轻笑,带着宇文君安从未见过的悲悯,“宇文素狼子野心,不顾百姓的死活,趁机窃国。朕率军来楚,一是为了诛杀祸国殃民的宇文素;二是为救万民于水火!小皇子,你要知道,你的南楚,不是朕灭的!”
“我······”宇文君安唇角微动,声若蚊蝇,也不管裴恒玉听没听到,只重复,“我知道,知道!”
裴恒玉话锋陡然凌厉,“你自幼长在深宫,或许见惯了谄媚邀宠,但你身体里,流的是宇文一族的血,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鬼蜮伎俩,统统给朕抛掉,你是宇文氏的子孙,生来高贵,你可明白?”
生来高贵?
宇文君安怀疑自己听错了!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父皇说,他是灾星,他一出生,母后就死了,是他害死了母后。
长姐说,要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深宫里,活下去,就要虚与委蛇,用尽手段。
他生来就是这肮脏宫廷里的无尽夏,不管面上颜色,多么娇艳,花开之时,又是如何锦绣一团,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根,始终扎在无人收拾的枯骨旁。
芯子早已烂透了!
裴恒玉却说他生来高贵?
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是这样看自己的么?
难道自他病愈后,裴恒玉为他安排的那些功课,那些圣贤之书,治世之学。并不是为了试探他,也不是为了搓磨他?而是为了真正的教导他?
宇文君安跪拜下去,他道:“草民不敢。”
裴恒玉觉得今夜的教导够多了,他想看看成果,转口道,
“现在,以一个皇子的身份,想一想,木兰草场要怎么办?”
语罢,他把奏疏推向宇文君安,自己下了榻。
如果我聪明一点儿,你还会喜欢我么?
宇文君安睨着裴恒玉的背影,心尖儿发痒,脱口道,“陛下,”
他还在跪着,音量不大,带着试探,“关于木兰草场……其实,陛下并不会让!”
“哦?”
裴恒玉脚步没停,唇角却勾出一抹浅笑,“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