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寸进尺啊这人!
这等事情黄小鱼怎能答应,她赶忙就要出去拦李闲:“师傅的东西,我怎么能做主——我把字条还你便是了……”
那幅字虽然的确让她有些心喜,但比起师傅的心头好,她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
“小鱼……不用追了,”黄小鱼刚迈过门槛,心头便涌上了师傅的声音,“这位李公子也是位妙人。竹简,给他便给他吧。”
“师傅?”黄小鱼有些不甘心地回头,果然看见满头虚汗的韩医师倚靠在看诊室门口,“他说不定都把你的珍藏拿完了,怎么还好意思要您的竹简?”
“无妨无妨,”韩医师摆摆手,道,“那个东西我早已用不上了,放在身边也不过是个念想。给了这位李公子,反倒是给到了实处。”
“啊?” 黄小鱼当真是摸不着头脑。
那竹简虽然只是个凡物,但师傅带在身边温养多年,甚至还传下“见竹简如见他”的规矩,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怎得此时,说不要便不要了呢?
但韩医师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只是看着极远处少年骑马离去的身影,深奥的眼窝中,眸子神芒微闪。
他那褶皱的老脸上,多了几分缅怀之意,似是在通过少年的身姿追忆他的过往。
他的眼前,浮现的是当年安和都城终年飘零却从不落地的银杏叶,是都城内搭在谈河上的玄木桥,是桥下一株株开起的芍药花。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
“师傅!师傅!师傅!”黄小鱼蹦蹦跳跳,手臂高高挥起,阻碍韩医师继续远眺。
越来越大声的呼唤终于将韩医师从回忆中拉回,他有些无奈地点了点黄小鱼的额头,道:“就不能让你师傅缓一会儿。”
即便有安神花蕊的辅助,给飘风楼那个小剑女收拾伤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还当真有些劳神。
黄小鱼终于收敛了动作,但小嘴撅起,能挂上一壶油:“但我想不通啊,他到底给了什么,能换走咱那么些东西?”
库房里的东西就算了,除了草药,都是身外之物,黄小鱼不心疼。
但那竹简,她可常见师傅闲时拿出来摩挲细看,一怔就是半天。
可现如今被个来路不那么明的人这么换走,黄小鱼替师傅不值!
但物主韩医师却好像没有那么惋惜,释然般笑了笑,才说道:“人家哪是换走了咱那么些东西——只是拿那么多东西,换走我一个竹简罢了。”
“啊?”
韩医师的话语让黄小鱼彻底懵了。
之前师傅不是说只要安神花蕊救人吗?在看诊室还又要了少年其他东西?
她歪着头努力理解,但最终又理解不能的歪向另一侧,头上的两个羊角辫也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韩医师看着她那模样忍不住一笑,面容慈祥。
他用手摸摸她的头发,道:“嗅药练了这么些年,还是没练到家呀。”
“哪有。主要是这里各味草药混杂,我不想在这里特意用罢了。”黄小鱼任由那粗糙的手在自己头上温柔地拂过,但却仍在犟嘴。
她说的也没错。
借药香寻药是最基本的本事,黄小鱼苦练两年,已然越过了“知之”,到达“辨之”的境界。
而今哪怕是在草药味重的寻常人都能闻到的医馆,她也能轻易将各类味道区分开来。
只是下一境的“常驻”太费心神,她还没能掌握。
因此除非特别事由,她并不会刻意在医馆施展这门本事。
韩医师缓缓摇头,道:“用不着那种本事,你再好好闻闻。”
【好好闻闻?闻什么?】
虽然依旧搞不懂师傅在卖什么关子,但黄小鱼还是依言沉下心神,小鼻子翕动。
下一刻,她蓦然睁开双眼,小脚蹦起,冲向刚刚过来的库房。
动作是相当的急,险些撞到韩医师的下巴。
韩医师看着黄小鱼远去的背影唠唠叨叨:“诶哟,也不能慢些……天天这般急躁的,也不怕把刚压下去的心火燃起来。”
但他的话语追不上火急火燎的黄小鱼,她已经冲到了后方庭院,手中还不停地摸索着钥匙。
一气呵成地开锁、踹门、进屋,此时的黄小鱼,完全没了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淡然。
好一会儿,库房中传来黄小鱼的呐喊声:
“天杀的!这种灵药全用玉盒装,怎么会有人这般暴殄天物!”
听到后院都带了几分哭腔的声响,等待的病人们有些好奇地看向后门。
一些来的次数多的病秧子,则是咧咧嘴,暗道是谁又将这爆丫头压了三年的脾气给点着了。
韩医师听着自家弟子的大嗓门,有些头疼地缓缓摇了摇头。
叹口气,他那昏花的老眼,则是又看向了门外某个方向:
【李闲小子,你可别辱没了她送我的山泽竹。】
……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李闲,此时却是丝毫不知他不经意间将黄小鱼气得破功,只是缓缓骑马出镇。
物品也置办完了,再不上路未必能在天黑前赶到下个落脚的村镇。
即便大平现在已经开始放开夜间国道的禁令,李闲依然不打算顶着夜色赶路。
年初那夜给他太多震撼,在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之前,他可不想遇上什么幺蛾子。
况且路那么远,要的是缓慢的持久,而不是迅速的力竭。
这点道理他当然是知道的。
行马间,李闲从囊星中唤出“交换”而来的竹简把玩,不由得想起留在医馆库房的灵草。
是的,除了每味灵草单留一枝在药柜中以备将来,他将其余的灵草全部留给了韩医师师徒。
原因无他,他不想医者仁心的韩医师师徒落得如把问天主厨那般境地——空有一身手艺,却无药医人。
同小童接触时间虽不多,但对方的行为举止皆从心头善念,当得起“医者仁心”四字。
见微知着,通过弟子的言行,他也能确定韩医师的人品。
最重要的是,李闲眼中看到了太多书上没有细说的场景。
妇人渡河求医、士卒搀扶求治、老人用一钱铜板提药……来到这里不过半晌功夫,他便见到太多寻常百姓的心酸。
哪怕他也知道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但心头还是忍不住激荡。
有个“取之用之”的韩医师在,他们的生活尚且如此难捱。大灾当道的当下,若是连韩医师也撑不下去,这里的穷苦人家又该怎么办呢?
李闲自己没有治病的本事,不能亲手抚平他们的伤痕。但好在,他还有从封族老东西手里得来的灵药。
在询问小童“没了草药如何救人”的问题时,他便已经有了将灵药送出的心思。
后面的一系列试探,更是让他坚信自己的选择没错,便问小童要了储玉,好将灵药收入其中。
至于执着于进库房——则是为了寻找能盛放灵草的盒子。毕竟这草药珍稀异常,即便囊星包裹,也得存放在封族老东西的草药柜子中才不失其香。
他原本还想在装药时找借口支开小童,却没想到对方竟坦然到任由他一人进库中寻宝,为他省下了不少心思上的周转。
想到后面小童连库房都不查就锁门的行为,李闲也是无言地咧咧嘴:
亏他还专门找了幅画将储玉盖着,来争取偷溜的时间。
至于最后非要拿走的竹简,倒是李闲的一点小心思了。
这样一对奉公的师徒,他想留下些对方的东西,算作这一趟的纪念。
这竹简一看便是凡物,而且他也瞅到韩医师药篮中还有一堆,自然是不客气地收入囊中。
想到黄小鱼对这破竹简的重视程度,他又有些头疼。
“我这可不是强取豪夺,韩医师说了要给我补偿——况且我还给他们留下那么多灵药。”李闲在心头安慰自己,稍稍减损心头的愧疚感。
送出去的灵药比起这收回来竹简自然是价值高得多,但毕竟君子不夺人所好,李闲出了医馆的门就开始纠结。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可能再专门回去还一趟竹简——若是对方为了灵药之事强留他便不好了。李闲不是太习惯于应付感激这一类的戏码,所以做些善事总是习惯悄悄做。
想了许久的李闲最终决定“无耻”一次,不管那么多圣贤道理,将这竹简昧下来。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李闲看着手中的竹简,想起小童的行为,不由会心一笑。
真是遇上了一对善人。
李闲收起竹简准备继续赶路,却蓦然感觉眼前一暗——天上似是多了些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嘈杂的议论声也随之在他的周边响起。
“那是什么东西?”
“山?”
“你没喝多吧?山怎么会在天上倒着伸出来?”
“那你说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
“奇了怪了,今年哪来这么多幺蛾子东西——老天不想让人活了是吧?”
几个要出镇的镇民叽叽喳喳,手指指着天空,瞪大的眼睛中是说不出的惊恐。
在一个个瞳孔的倒影中,有一个看起来颇尖的黑色物件扎破云层,从穹顶探出头来。
“是……”一个看上去上了点岁数的老人张大嘴巴,口中喃喃,“是阿嬷说的垂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