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城以南三十里,马蹄声碎,夕阳把官道烘得通红,像一条烧红的铁链。胡班伏在马背上,头盔早不知丢在何处,发髻散乱,汗水顺着鬓角滑进嘴角,咸涩得如同血泪。身后魏军的狼牙箭不时呼啸掠过,钉在道旁枯树上,“笃笃”闷响,惊起一群暮鸦。
“再快些!”他嘶哑着嗓子,猛抽胯下战马。马臀早已血痕累累,鬃毛黏成一缕缕。可胡班心里只有一个名字在烧——江夏、江夏!
同一刻,赤焰马正踏过零陵最后一道残阳。关羽金甲未解,青龙偃月刀横担在马鞍前,刀锋映着晚霞,像一泓流动的血。百姓夹道焚香,孩童往空中抛洒碎花,欢呼声此起彼伏。
忽见前方尘土高扬,一骑踉跄冲来。胡班滚鞍下马,膝行数步,扑倒在赤焰马前,双手捧起一枚折断的牙旗。
“州牧!”他声音嘶哑得像钝刀刮铁,“曹休十万大军已破麻城,襄阳危矣!”
“咣当——”
偃月刀坠地。关羽身形一晃,金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长髯在风里炸开。关平抢上前,却只来得及接住父亲沉重的身躯。
“掐人中!”魏延嘶吼。
关平颤着手去掐,指尖却沾满自己不知何时流出的泪。关羽面如金纸,丹凤眼紧闭,血丝从眼角蜿蜒而下,像两道血泪。良久,他才从胸腔里挤出一声低吼:“曹贼——安敢如此!”
夜,黑得像一池墨。赤焰马人立而起,长嘶震碎满天星斗。关羽翻身上马,未披甲,只将绿袍草草系紧。
“周仓率步军随后,其余骑兵——随我疾行!”
三千铁骑卷起狂风,火把连成一条火龙,沿汉水东岸直扑襄阳。马蹄声震得山壁回响,沿途百姓惊起,只看见一面“关”字大旗在月色里猎猎作响,像一把劈开黑夜的刀。
罗县城头,黄忠正解下染血的战袍。霍峻捧来热酒,老将军却一把推开。
“曹军南下?”白须怒张,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霍峻!点兵!”
“老将军,我军新战,伤者十之六七……”
“顾不得了!”黄忠拔刀劈碎面前的案几,“襄阳若失,江陵必危!卓膺守城,其余人——随我救关州牧!”
洧水汤汤,浊浪拍岸。魏军黑甲如铁墙,曹休居中,庞德、于禁分列左右,十万旌旗遮天蔽日。
庞德拍马出阵,大刀横举:“关羽!速来受死!”
“匹夫休狂!”魏延挺枪迎上。两骑相交,枪刀迸出火星,五十回合竟难分高下。于禁见状,挺枪夹击,关平挥刀截住,四员大将搅作一团,刀光映红水面,杀声压过涛声。
曹休眯眼观战,手心渗出冷汗:“蜀将竟如此悍勇?”
暮色四合,双方鸣金收兵。洧水两岸,浮尸顺流而下,血染江波。
魏军大帐灯火森森。文聘卸去铠甲,单膝跪地:“蜀军远来,今夜必疲。末将愿率本部精兵劫营,乱其阵脚。”
曹休沉吟片刻,猛地拍案:“好!庞德正面突袭,于禁左路,文聘右路,子时动手!”
是夜,乌云遮月,蜀营一片死寂。三更鼓过,忽听“轰”一声巨响——魏军火牛阵突入,牛尾束麻浸油,烈焰狂飙,瞬间点燃数十座帐幕。
“着火了!”
“魏军劫营!”
关羽从榻上惊起,赤足提刀冲出。火光里,他看见新降的邓铜被长矛贯穿,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似在质问苍天。
“撤!速撤!”关羽声音嘶哑,却盖不过四周的哭喊。
残兵退入襄阳,城门轰然阖上。曹休大军蚁附攻城,云梯如林,箭矢如雨,连攻七日,城墙却纹丝不动。第七日黄昏,斥候急报:
“黄忠援军距城二十里!”
曹休望向城头——关羽金甲浴血,长髯焦卷,却仍如铁塔般矗立。老人身后,黄忠、霍峻、魏延三杆大旗并排猎猎,像三把插在江天的火炬。
“再攻一次!”庞德怒吼。
曹休却缓缓摇头,长叹一声:“退兵。”
鸣金声里,魏军如潮水退去。城头上,关羽扶着箭垛,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折断的剑。
“父亲,我们……”关平哽咽。
关羽望着远处退去的黑色潮线,良久,才低声道:“南阳……终究是丢了。”
风掠过城堞,吹起他焦黄的长髯,像吹散一场未竟的英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