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8年盛夏,江夏平原热浪蒸腾,像一口倒扣的铜釜,把十万蜀军连同盔甲、旌旗、呼吸与心跳一并熔成滚烫的铁流。太阳高悬,白光如瀑,照得矛尖雪亮,照得铁甲灼人,照得赤焰马的鬃毛泛起暗红,仿佛下一瞬就要燃烧起来。关羽端坐马上,丹凤眼微眯,目光穿过蒸腾的气浪,投向西陵方向。那片城池在远处只剩一道灰影,影子上方却似压着沉沉乌云,叫人分不清是烟尘还是杀气。
风从东南来,带着湿热的泥腥与芦苇的腐味,掠过耳畔,又卷走最后一丝凉意。赤焰马不安地踏着蹄,铁掌刨开干裂的泥土,溅起的碎屑像暗器般打在关羽的护胫上。他抬手,五指微张,示意亲兵牵马后退数步,避开日影最毒的一隅。十万大军列阵于后,旗帜低垂,枪戟如林,却无一人喧哗。只有蝉声在芦苇荡里嘶哑地拉长调子,像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预演哀歌。
关平自中军阵后策马而来,新制的鱼鳞甲尚未被汗水浸透,甲叶边缘闪着冷光。他翻身下马,单膝点地,抱拳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父亲,儿臣愿为先锋!”声音清亮,却掩不住因激动而起的颤。关羽垂目,看见儿子额角青筋微跳,映着日光,像一茎不肯伏倒的芦苇。
关羽抚须,长髯被风吹得猎猎,如一面黑色的旗。他沉吟片刻,声音低沉得像地底涌出的暗流:“西陵地势复杂,沮洳交错,芦苇蔽日,魏军必设埋伏于十里岗、洈水湾诸处。若轻骑冒进,恐中其诡计。”
关平抬头,目光灼灼:“正因地势险恶,魏军才料我踌躇。若等大军齐至,曹仁必加固城防,迁民入壁,届时攻城十倍其难。儿愿率轻骑五千,沿洈水南岸潜行,昼伏夜出,三日内探明敌垒深浅。若有机可乘,即飞马回报;若无隙可蹈,亦全身而返。”
周仓立于关羽右侧,手按剑柄,低声道:“君侯,末将愿代少将军……”话未竟,关平已霍然起身,打断道:“周将军乃父亲亲军统领,岂可轻离?我关平虽年少,亦知‘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今日不踏险地,何颜立于三军!”
关羽凝视儿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痛色,旋即被铁色覆盖。他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赤焰马便安静下来。“也罢。”声音像钝刀划过牛皮,“五千精兵,皆选西凉旧部,惯走泥沼。你持我令箭,连夜渡河,探明敌情即回,不可恋战。”
关平领命,转身时甲叶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鸣响,像少年心跳。
次日寅时,天边残星未落,洈水东岸已是一片漆黑。关平勒马水滨,五千骑皆卸甲衔枚,马蹄裹布,人噤声,马衔枚,唯闻水声潺潺。他抬手,五指张开又迅速合拢,第一曲候率先踏入浅水。夏水暴涨,及马腹,冰凉刺骨。晨雾从河面升起,像无数白纱缠住马腿,又似幽魂伸出手指,拖拽将士的脚踝。
十里岗在雾中浮出轮廓,芦苇高过人头,风过时沙沙作响,仿佛万千私语。关平拔剑,剑尖指向前方,示意加速。副将胡班紧随其侧,低声提醒:“将军,此处泥沼暗伏,昔年黄祖部将甘宁曾陷车于此。”话音未落,前方斥候短促的惨叫已划破雾幕。
“有埋伏!”关平暴喝,青釭剑出鞘,剑光如电。芦苇深处,文聘立于临时垒就的土台上,玄甲黑缨,面色冷如铸铁。他右臂猛挥,号角声起,箭矢自四面八方破空而来。
第一波箭雨落下时,蜀军尚能举盾格挡;第二波箭矢却裹挟烈焰,箭头涂硫,落处芦苇轰然起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十里岗瞬间化作赤焰地狱。战马受惊,嘶鸣着冲入沼泽,前蹄陷泥,后蹄腾空,将背上的骑士掀入泥潭。泥水吞没铁甲,发出沉闷的咕咚声,像大地在咀嚼。
关平挥剑劈断一支狼牙箭,剑锋顺势划开迎面扑来的魏军什长咽喉。血喷在他面甲上,滚烫,转瞬被火烤成褐斑。他环顾四周,只见胡班左臂中箭,仍抡刀劈向一名魏军屯长,刀锋卡在对方锁骨,一时拔不出。
“撤!向洈水上游!”关平的声音被火焰撕得支离破碎。然而退路已被庞德截断。西陵守军铁骑如墙,长矛平举,矛尖在火光中连成一条死亡之线。庞德本人横刀立马,刀背厚如砧板,刀刃却薄如蝉翼,映着火光,像一泓流动的血。
沼泽边缘,蜀军残部背靠背结成圆阵。胡班把箭杆折断,箭头留在肉里,反手一刀将偷袭者劈成两截。血水溅在关平脸上,与汗水混成咸涩的溪流。“将军,走啊!”胡班的声音嘶哑,却带着笑,“记得替末将多喝几碗西陵的米酒!”
关平看见他最后的动作——胡班用受伤的左臂死死抱住一名魏军校尉,右手短刃从对方颈侧刺入,直至没柄。两人一同滚入燃烧的芦苇,火焰瞬间裹住他们,像一朵怒放的红莲。
庞德拍马追来,大刀带着破空之声劈向关平后颈。关平俯身,刀锋擦着盔顶划过,斩断盔缨。他反手一剑,青釭剑划破庞德战袍,在铜甲上留下一道白痕。趁对方收刀之际,关平猛踢马腹,仅存的三百骑随他冲出火墙,踏入洈水。
河水已被血水染红,残破的“关”字大旗半沉半浮,旗面被火焰舔舐,焦黑边缘卷曲如枯叶。关平回首,只见十里岗火海滔天,五千精兵无一生还。
当夜,蜀军大营。月亮像一块烧红的铁,悬在天幕,照得营帐的影子扭曲如鬼。关羽独立帐外,青龙偃月刀倒插于地,刀柄上的青龙雕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远处传来单调的更鼓,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
关平单骑归来,铠甲尽裂,左胁、右肩、背脊各插一支羽箭,箭羽在夜风中轻颤。他下马时踉跄一下,却固执地推开上前搀扶的亲兵,一步步走向父亲。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折断的剑。
“父亲……”他跪倒,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五千将士……皆殁。儿臣……有负所托。”
关羽俯身,双手托住儿子肘弯。掌心触到铠甲裂口,湿黏一片,不知是血还是汗。他用力,关平却没能站起——箭伤与疲惫已抽干了少年的力气。关羽于是单膝跪下,与儿子平视。月光下,关平看见父亲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细小的沙粒,那是白日风沙的遗迹,此刻却像泪痕。
“回来就好。”关羽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文聘、庞德……”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儿子肩头,投向远处西陵的灯火,一字一顿,“某誓要尔等血债血偿。”
营中,将士们默默磨刀。石与铁相击,溅起细碎的火星,像无数坠落的星子。有人把磨好的刀横放在膝上,指腹轻抚刃口,感受那一线冰凉;有人拆开箭镞,在油灯下重新淬火,火星迸射时,映亮他们紧抿的嘴角。无人言语,唯有磨刀声、甲叶轻响、以及远处江水的呜咽,交织成一首无声的战歌。
江夏的风,此刻带着血腥与焦糊的味道,掠过每一座营帐。它卷起地上的尘土,拍打在旗帜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像催征的鼓点。关羽起身,拔起青龙偃月刀,刀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电。他望向南方,那里,文聘与庞德的营火正连成一片星海;而脚下,江夏平原的泥土已吸饱了鲜血,只待更多祭品。
江夏之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