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水寨,江风猎猎,卷起千堆雪。
深秋的晨光被雾色揉碎,洒在桅杆与铁锚之间,像一层潮湿的银霜。战船排作雁行,艨艟、斗舰、赤马、走舸,桅杆如林,旌旗低垂,却迟迟不见升帆。水寨深处,只有操练的鼓声间歇响起,沉闷而拖沓,仿佛连鼓手也在犹豫。
诸葛亮立于最外侧的栈桥,一袭青衫被江风掀起,白羽扇抵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微白。江面平静得像一面铜镜,可镜面下暗流翻涌,正如他此刻的心绪——关羽在江夏腹背受敌,若吴军再不出动,荆州一失,蜀军危如累卵,而东吴亦唇亡齿寒。
他深吸一口气,第三次掀帘入帐。
帅帐内,周瑜仍坐在案前,案上兵书半卷,旁边一盏热茶早已凉透。听得脚步声,他抬眼,眸中血丝隐现,却仍是那副从容俊朗的模样,只是唇角多了些疲惫的纹路。
“孔明兄。”他合上书,声音低而缓,“非瑜不愿救荆州,实是……力有未逮。”
他起身,撩帐而出,指向校场。晨雾未散,校场上吴军士卒正列阵操演,刀盾起落间,节奏散乱;水师战船离岸十丈,帆索纠缠,橹桨磕碰,竟有桨手因配合失误跌入江中,引来零星讪笑。
“自赤壁后,吴军久无大战,舟师虽众,号令生疏。”周瑜的叹息混着江风,“且今夏扬州水患,三郡歉收,仓廪空虚。如今柴桑所储,仅够半月之需。无粮之军,何以远征?”
诸葛亮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雾中士卒的枪尖闪着黯淡的光,像一片被雨水打湿的麦穗,垂头丧气。他沉默片刻,忽而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原来如此。”
他转身,唤来随行副将陈到:“叔至,即刻启程,持我印信,赴长沙调粮。蜀仓尚余十万斛,五日之内,悉数装船,溯湘水至柴桑。”
陈到抱拳应诺,甲叶铿锵,转身没入晨雾。
周瑜微怔,旋即苦笑:“孔明兄慷慨,瑜愧受之。”
诸葛亮羽扇轻摇,目光却锐利如针:“粮至之日,望都督如约起兵。”
周瑜拱手,银甲映着微光:“君子一诺。”
十日后,粮船蔽江而来。蜀中米袋堆满柴桑水寨,连岸边的礁石都被淹没成一座座金黄的小丘。士卒们搬运时,眉眼间的倦色一扫而空,吆喝声此起彼伏。
周瑜立于高台,望见最后一袋粮米落库,终于拔剑出鞘,剑锋指天:“擂鼓!聚将!”
鼓声骤起,如惊蛰雷动。程普、黄盖、韩当、甘宁诸将顶盔掼甲,鱼贯入帐。周瑜银甲红缨,目光灼灼:“三日后辰时,全军拔锚,沿江西指赤壁!敢有懈怠者,军法从事!”
老将们轰然应诺,声浪掀动帐顶。甘宁咧嘴一笑,虎牙森白:“憋了这些年,总算能再会会曹操!”
第三日拂晓,东风乍起。吴军战船千帆竞发,首尾相衔,如云如城。诸葛亮与鲁肃同乘一艘赤马舟,船头劈开江面,碎玉般的浪花溅湿衣角。鲁肃手扶船舷,低声道:“孔明,周都督此番虽应诺出兵,然魏军势大,恐非昔日赤壁可比。”
诸葛亮望向旗舰方向,周瑜立于艉楼,披风猎猎,背影挺拔如剑:“子敬放心,兵危战凶,却也是转机所在。只要船入赤壁,便有三分胜算。”
话音未落,江面骤然开阔,赤壁矶头如巨兽伏波,横亘眼前。而北岸景象,却让所有人呼吸一滞——
魏军水寨自乌林延伸至赤壁对岸,连绵三十里,楼船、蒙冲、斗舰、火龙船层层迭迭,首尾相衔。桅杆如枯槁森林,旌旗遮天,日色亦为之黯淡。曹操的龙旗悬于最高楼船之巅,黑底金纹,在风中张牙舞爪。三十万大军沉默列阵,铁甲反光,竟令江水泛起一层森冷的铁色。
“三十万……”鲁肃喃喃,握着船舷的手背青筋凸起。
周瑜的旗舰缓缓横过中流,与魏寨遥对。他立于船首,银甲映着寒江,唇角却勾起一抹冷笑:“曹操亲至,方显我江东男儿本色。”
诸葛亮羽扇轻摇,目光扫过魏军阵势,低声道:“楼船虽巨,周转不灵;铁锁虽固,火攻可破。都督,可还记得昔日连环之败?”
周瑜侧首,与诸葛亮目光相撞,一瞬之间,两人眼底同时掠过一丝锋芒。
“传令,”周瑜抬手,声音不高,却随风传遍诸舰,“诸军按赤壁旧阵,东南风起时,听号火发!”
江风忽转,吹动吴军赤色旌旗,如烈焰初燃。
远处,魏军楼船之上,曹操正凭栏南望,目光越过江面,与周瑜遥遥相接。
一场决定南北沉浮的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