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歇歇吧。”青萍起身给睐娘递了块温水浸过的帕子擦手。又倒了一盏茶给她暖手。
睐娘伸了个懒腰,起身瞧了瞧问香的绣活,一只鸭子不像鸭子,鸡不像鸡的东西,出现在她面前。睐娘站在问香旁边笑着指点起来,她甚至捏着问香的胖手带着她走针。
小姐娇娇软软身子靠在她旁边,问香只觉得鼻子尖荡着一股子幽香,好似梅林里若有若无的冷香。她的手真好看,和她的肌肤相触柔弱无骨,玉笋一般的指尖泛着粉色的淡淡光晕。不似她的胖手,如发开的白面馒头,这冬日冻得生了冻疮,往日的白面馒头又红又肿,甚至有血丝渗出,她指头粗糙,手上有茧子,时不时会在绸布上刮丝,她心里一阵抽疼,若被她娘看见,不得打得她屁股开花,拿针刺绣确实为难她了。小时候她娘不是没想过教她
看着冒着一头汗,绣出来的东西,问香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可小姐还夸她努力上进,比昨天又有进步,她大脑袋里装满了一大堆感激的话和眼泪,可她说不出来,憋得眼眶都红了。
突然她的脑袋被轻轻打了一下,头顶响起睐娘的声音:“小问香,想什么呢?”
这一声亲昵的提醒,让她差点跳起来要跪下去。她肥嘟嘟的脸顿时红了个遍:“对不起,小姐,我在想鸳鸯肉好吃吗?”
她不好意思说感谢的话,她觉得太肉麻了,嘴巴一秃噜,改不了十句话里十句都想说和吃有关的事情的毛病。
睐娘直起身,看看绣绷子上那只鸡不像鸡,鸭不像鸭的东西终于有点像一只鸳鸯了,叹口气,敢情她在绣鸳鸯,她在想吃它的肉。
“青萍,拿点心来,问香又饿了。”睐娘对青萍笑道。
“小姐我,我不饿。”问香赶紧拒绝,她什么活也没干好,却天天霸占着小姐的点心吃,她也是要脸的。
但她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转向点心匣子一眨不眨,却清楚明白地在说;“青萍姐姐,快点拿来,我好想吃。”
青萍嗤笑一声:“小姐你也太宠这只馋嘴猫了。”
“无妨,冬日冷,更容易饿。我们三个一起吃。”睐娘道。
三个人围着火盆吃点心,问香嘴角随着她的咀嚼多出了许多点心渣子,睐娘拿帕子帮她抹去。
“小姐,你是神仙下凡吗?”问香眨着一双大眼睛突然问。
睐娘听了这么一句“咯咯”笑了起来,差点呛到。
青萍“哼”:还说你不会拍马屁,看你能的。她顾不上骂问香,忙给小姐倒水,没想到小姐手里已经端了一杯问香倒的水。
这是要抢功夺权吗,她才是小姐身边一等贴身丫鬟,看这丫头笨头笨脑,身手还挺敏捷。
青萍被问香气笑了。还没等向她问罪,她又放下点心,给小姐做起了按摩。好吧,看在小姐被她按摩得很舒服的份上,就不骂她了。
“青萍,你也累了,去园子里走走,给我折一支红梅来插瓶,昨日看起来不怎么新鲜了。”睐娘道。
青萍虽然知道小姐是想她出去活动活动,是好心,可看问香那么卖力给小姐按摩,心里有点酸,那本该是她的位置。可小姐说她太瘦,骨头对骨头,按着不舒服,问香的手胖肉乎乎,按摩很舒服,可怜的小姐太瘦了。
到晚间,问香回了下人房,迫不及待地去寻老子娘将鸳鸯图给她看,告诉她,她也能刺绣了。
听说表小姐居然愿意教问香刺绣,问香娘乐得双手直拍大腿儿。“我就说我小问香是个有福的,看,你月例涨了,你二哥的婚事就可以操持起来。如今你苦学了一门手艺,以后再教会你嫂子,我们一家得了自由身,有个小庄子,再开个绣庄,得嘞,我们就成了地主家了。再买几个奴才伺候着,我可就直成了老太太了!”
见老子娘高兴,问香小心翼翼地问:“娘,我每月月例里拨二十钱给我,行不?”
“你个赔钱货,你在园子里吃用都不用钱,要钱作甚?你还小,等将来咱们家开了绣庄,赚了钱,娘会给你备许多嫁妆。”问香娘一听女儿要钱就柳眉倒竖,先质问,想到以后要她做事,又哄女儿。
“最多再多床棉絮呗!”问香噘嘴,又央求道,“我在表小姐那里学刺绣,布啊线啊都是表小姐的,我过意不去,想自己买材料练手。”
“练手就用些布头就可以了,还用花钱买?”问香娘皱眉不解。
问香不好意思说她把布头都练光了,小姐说她努力,送给她几块料子绣东西。
“表小姐再不济也是主子。人家一顿饭够我们家吃一个月的,人家山珍海味吃着, 绫罗绸缎穿着,倒要你为她那点布头针线省着?不笑死个人?”问香娘见女儿没出息的样子,气得直翻白眼儿,心里只骂女儿蠢。
问香被抢白一顿,只会低头在一旁捏衣角。问香娘又问起睐娘房里的情形,问香拣一些无关紧要的说。没说完,她娘便拿起笤帚抽了过去。问香从小被打怕了的,便凄凄哀哀地将所有事情竹筒倒豆子般断断续续了倒了个干净。
但她心里万分憋屈,虽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也不想做叛徒。她说完怒吼一句:“娘,你不能打我了,我已经是小姐的人了。我的卖身契小姐用二十两买了,小姐说,以后我嫁人,就将卖身契送我。”
“你死丫头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不管你娘你爹你哥哥了?你这不孝的狗东西!”问香娘开始拍大腿大哭起来,“你不听吴管事的话,我们都要被卖出去,你就忍心,看你娘去死?”
问香心突突猛跳好似在打鼓,这吴管事不会又要她干什么吧。
果然,问香娘抹了一把泪道:“吴管事说,半夜潘公子会来敲门,你把绣楼的门打开,让他进去。”
“做人不能丧良心,小姐对我这么好,我不干!”问香摇头,一张胖脸摇得拨浪鼓一样,肥肉乱晃。
“你倒是有良心,良心值几个钱?”问香娘怒喝一声,手指头用力戳问香的额头:“你这死丫头又皮紧了,想找打?!你若不干,我们被卖之前,我先打死你这不孝的东西!”
问香泪眼滂沱,呜咽着说:“我不想害小姐,她对我那么好。天天给我吃点心。”
问香娘叹口气,软和了语气道:“潘公子只是来讨口水喝,你开个门,他喝了水,他自然就走了。”
“哪有半夜到小娘子绣楼讨水喝的?我看他就是不安好心!”问香没好气地说,嘴巴翘得老高。她是蠢,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也是懂的。
“你只管听见敲门就开门,人家表小姐聪明着呢。自从表小姐进入绣楼,潘公子谋划许久,到现在还没见着小姐人影儿呢。表小姐不是要着手悄悄让丫环去打听了。以后你听到什么事全都来说了,再像今天这般藏着掖着,我报了吴管事,看不把你卖到腌臜地去!”她又用力去掐问香胳膊,又恫吓一番。她完全忘记了问香卖身契已经是小姐的了。
绣楼里冬天的夜极其漫长,睐娘斜躺在被窝里,右手握着的书卷垂在床边,她半闭着眼有些瞌睡。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打在雕花窗上,发出“哧”的轻响。雪光映入屋内,烛光幽微,锦帐斜挂,金兽吐香,炭盆里的火明明暗暗。
“小姐,早些安歇罢。今日绣话活做得多,晚上又看书,仔细伤了眼睛。”青萍把瞌睡中的睐娘手中的手卷拿掉。
“问香,打水来,小姐要盥洗。”青萍道。
问香忙打来热水,青萍帮小姐洗好脚,让问香去倒洗脚水。
青萍在香炉中放了梅花香饼,屋内隐隐有阵阵冷冽梅香。睐娘躺下,本是瞌睡的脑袋在梅花香气里却渐渐清明过来。
窗外梅林传来一阵箫声。箫声从雪夜中飞来,格外清绝。是一首《梅花弄》。吹者技艺高超,似有炫技之嫌疑。但确是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问香可品不出什么味道,她听见这箫声好似催命符,她真的要半夜给这样的人开门吗?他真的只是讨一碗水喝,然后就离开?哪里没有水喝?偏偏要来小姐的绣楼。
她将洗脚水放在一旁,问香皱眉,咬牙,跺脚,焦躁地扯自己的头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发呆。
“问香,你怎么还不家去?”青萍对楼下的问香说。
“我今天想给小姐守夜,我家里太冷了。”她只好扯谎。
“那你上来吧,下面冷,屋子里暖和。”青萍道,“我们一起打地铺。”
屋子外箫声依旧,问香伴着声音“通通通”踩着木梯,上了楼。
这潘公子不会真的半夜来敲门吧,问香心里恨比天高。若不是这色痞子坏东西,她走了好运,能在小姐身边服侍,如今却被这搅屎棍把大好事弄得稀巴烂。要是小姐知道她是叛徒,她可怎么活?
问香万分纠结为难,若她不干,她一家子被发卖,她如何忍心?她娘也说了,发卖之前要打死她。
问香睡下去,耳朵竖起来,一阵阵箫声如魔音灌入耳中,她更怕的是一楼的敲门声。
被子好暖和,问香听着青萍的细细鼾声,正要昏昏欲睡,箫声停了,“嘎吱嘎吱”有人踩着雪往绣楼而来。问香猛然惊醒,坐了起来!
来了,来了!半夜他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