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月后。
初夏的阳光带着暖意,温柔地洒落在经过清理、尚带着爆破伤痕痕迹的清风镇矿场原址上。巨大的矿坑部分已被回填平整,旁边新开辟的工地上,几座蓝白相间的简易板房已经初具规模——那是为受灾矿工遗属和受伤矿工修建的过渡安置点雏形。
一辆风尘仆仆的半旧绿色吉普212,碾过雨后略显泥泞的道路,缓缓停在工地旁那棵巨大焦黑的老槐树桩旁(曾经的树被炸断,只剩树桩)。
车门打开,张建国和耿长山先后走了下来。
耿长山的身体恢复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脸上法令纹更深,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昔的沉稳和锐利,甚至比出事前更多了一份经历生死后沉淀下来的豁达。他拒绝了搀扶,拄着一根结实的老藤木拐杖,自己稳稳站定。张建国跟在身旁,年轻的脸上带着沉静和专注,腰腹的伤早已愈合,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提醒着过往。
他们先是来到了刘老栓家。曾经那个被挖开排污坑的位置,如今已经被填平夯实,上面还砌了一圈水泥矮墙。矮墙边上,竖着一台崭新的手摇压水井!刘老栓正带着村里几个帮忙的汉子在打最后几米的混凝土井台。
“耿书记!张同志!”刘老栓看到他们,激动地放下铁锹,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布满老茧的手在身上蹭了蹭才敢和耿长山握手,“快!快看!新井快成了!省里来的地质队给专门测的!打的是最深处没被污染的干净水层!以后咱再不用喝混油污的黄汤了!”
他使劲摇了一下那个崭新的压水井铁把手。
“咕噜噜……噗!”
一股清澈甘冽的水流猛地喷涌而出!砸在白铁皮的水桶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清澈得能一眼见底!
“好!好!好水!”耿长山眼中泛起一丝欣慰的水光,连说了三个“好”字。张建国也用力点着头,蹲下身,掬起一捧清澈的井水喝了一口,冰凉甘甜,沁人心脾。这股清水,像是一道真正的暖流,冲刷着心底长久以来因污染和腐败而积压的沉重阴霾。
“还不止呢!”刘老栓兴奋地指着村口方向,“县里派了专门的清淤队!沿着小河沟一路挖到了废弃祠堂那边!那些黑泥臭水都抽走处理了!听他们说,等那边清干净了,还要种点树,搞个小公园!叫‘清源公园’!是纪念那二十五位没了的矿工兄弟,也盼着咱镇子以后水脉真正干净清冽起来!”
“清源……”耿长山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目光深远,“好名字!”
正说着,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由远及近驶来。是镇政府新配的公务用车到了。开车的是新调来的镇长助理小王,一个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充满干劲的小伙子。他停稳车,跳下来,脸上洋溢着喜悦:
“耿书记,张镇长!省里电视台的采访车刚过去安置点那边了!咱们要不要现在过去看看?”
是的,张建国如今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变化——鉴于他在金辉矿案及后续风暴中展现的担当和关键作用,特别是经历了卧底“毒刺行动”的考验,省委组织部特别破格,在他伤愈后任命他为清风镇代镇长。虽然年轻,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他责无旁贷。
“好,去看看。”耿长山摆摆手,“我就不上电视了,看着就行。以后这担子,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张建国点点头,看向耿长山:“老支书,您……”
“我想去后山转转。”耿长山看向远处新修复的田埂和正在发芽吐绿的坡地梯田,语气平静而释然,“那地方清淤后确实该栽点树……就种老槐树吧。我那院子边上还有两颗小苗……”
耿长山的退休报告早已在几天前提交县委。清风镇的暴风雨已成历史,这片百废待兴的土地需要注入新的生机与活力。而他,这位如同老树根系般为这片土地倾注了太多心血的老支书,终于可以功成身退。
安置点的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省里的专项抚恤和安置资金已经到位,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几块预留的空地旁边,省电视台的记者正在对着镜头做着现场报道:
“……观众朋友们,我们现在是在清风镇受灾矿工安置点建设现场!可以看到,在‘9·12金辉矿特大爆炸安全责任事故及系列腐败窝案’(此案影响重大,官方定调语)彻底查清、犯罪分子(周海通、王振邦、苏晓兰、王有财、李魁等主犯均已依法公开宣判)被绳之以法后,省、市、县三级政府高度重视灾后重建和民生保障工作!这片新家园,寄托着我们对逝去生命的告慰,更承载着对未来平安、清朗生活的期盼!清风镇,正在伤痛中重生……”
不远处,赵志强那辆挂着省公安厅牌照的越野车静静停在路边。车窗摇下,他正静静地注视着工地上忙碌的身影和新盖起的板房。
张建国走了过去:“赵队,您也来了?”
赵志强点点头,目光扫过张建国胸前佩戴的那枚崭新的“清风镇人民政府”工作证,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笑意:“来看看。案子彻底结了,心里也踏实了。”他看向远方,“王振邦滥用职权、受贿巨额财产、包庇重大责任事故、帮助黑社会组织洗钱等罪名已经公开审理完毕,无期徒刑,没收全部个人财产!周海通贩卖毒品、走私危险废物、非法采矿等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其他人也各有判决。”
尘埃落定。所有的罪恶都得到了应有的审判。
“老海……郑师傅那边……”张建国想起那个如同礁石般坚毅、在船坞和幽灵船行动中救了他命的老海。
赵志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没事。伤早好了。组织上特批了一笔奖金和特殊津贴,他想留一部分,剩下的托我们捐给镇上这安置点。他那家‘海王星’也重新开张了,在渔港那边光明正大地做正经海钓生意,省厅还给挂了个‘水上警民联防示范点’的牌子呢。”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对那位平民英雄的尊重。
张建国也笑了,心里的石头彻底放下。
“走吧,”赵志强拍拍他肩膀,看着工地入口处立着的一块刻着“清风镇矿难纪念馆及安置小区”规划效果图的大牌子,“你这新镇长,还得陪我去看看老耿念叨的清源公园选址呢。这名字起得好,清源活水,流得长远。以后这条路,靠你和刘老栓这样的乡亲们一起走了。”
两人并肩朝着小河沟清淤完毕、露出干净河床的方向走去。新翻的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在阳光下蒸腾出清新湿润的味道。远处,耿长山那微微有些佝偻却异常坚韧的身影,正沿着新修好的田埂一步步走向后山的缓坡。阳光下,他手中的那根老藤木拐杖,在地上敲击出坚定而清晰的声响。
工地广播里,正播放着一支雄浑却充满希望的歌曲。歌声回荡在矿场旧址、清水井边和新规划的公园绿地上空:
“……走过风雨,趟过泥泞,路在脚下向远方延伸……”
风穿过新栽下的树苗嫩叶,带着泥土与新生的气息。
清风镇的故事,掀开了新的一页。
而那棵被炸毁的老槐树根部旁边,不知何时,悄然抽出了一簇嫩绿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