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东江县水利局那栋建于五十年代、外墙斑驳脱落的老办公楼,如同一个垂暮的老者,在微凉的晨风中沉默伫立。然而,此刻这座弥漫着尘土和陈旧纸张气息的建筑内部,气氛却剑拔弩张如同战场!
根据赵志强在病房下达的紧急指令,由省厅刑侦骨干和市局增援力量组成的联合搜查组,在出示上级签发的强制搜查令后,已经如同锐利的楔子,强行进入了水利局封闭已久、位于主楼地下室最深处的“永久封存档案库”。
档案库的铁门锈迹斑斑,一打开,呛人的霉味和尘土扑面而来。成排成排、高达天花板的巨大铁皮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巨兽阵列,柜身布满铁锈和灰尘,柜门上挂着早已模糊不清的标签字迹。里面的档案并非按年份有序排列,而像是被粗暴地塞进去,许多柜门都已变形,文件散落一地,混杂着死掉的老鼠干尸和不知名的虫豸空壳。
搜查组组长是省厅有名的“老档案”张强(与张建国同姓不同人),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经验丰富的中年人。他没有任何抱怨,一挥手:“开灯!通风!一组负责所有带‘水库施工’、‘库容勘测’、‘工程拨款’标签的柜子!二组负责所有带有‘赵卫国’、‘195x年水利专科’相关签批字样的单独案卷袋!三组!把角落里那些没上柜的零散纸堆、废弃箱子全翻一遍!重点查找手写原始记录、施工日志、验收签名册!一寸寸地过筛!目标是赵卫国在任时期的所有原始签名记录和可疑批复!”
无数手电光柱刺破昏暗的尘埃。翻箱倒柜的声音、呛人的咳嗽声、纸张摩挲声此起彼伏。档案库里如同考古现场,每一张泛黄发脆的纸片都被小心捡起检查、拍照、登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逐渐升高,光线透过高处狭小的铁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汗水混杂着尘土,在每个人的额角、后背洇开。
就在“老档案”张强亲自翻检一堆被老鼠啃噬、散落在废弃铁皮工具箱底部的、几乎成了纸浆的旧图纸和报表时,他布满泥灰的手指猛地一顿!
一张被厚厚的油污包裹、深藏在工具箱缝隙最底层的、折叠成方块大小的油布袋子被他硬生生掏了出来!袋子异常沉重坚硬!他小心剥离油污,解开袋口的麻绳封口——
一卷用塑料布层层包裹、保存相对完好的泛黄硬壳账簿露了出来!
账簿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标记,只有一道深褐色的、如同喷溅上去的血迹般刺眼的污痕!翻开账本,里面是极其工整、却又透着一股寒气的仿宋体钢笔字记录——不是工程档案,而是密密麻麻的物资进出流水账!
物资种类五花八门:水泥(标号)、钢筋(型号)、爆破炸药(量)、青壮民夫调派人工(天数)……每一项后面,都跟着极其精确的数量和金额!账本前半部分记录相对清晰规整,像正规工程账。但翻到后半部分,记录陡然变得混乱密集起来!许多条目旁边都用蝇头小字标注着模糊不清的代号和人名缩写!比如:xx乡采石场石料(优质),注(山猫);x号隧道定向雷管延期装置(进口),注(飞鱼);民夫丙级供应配额(压缩),注(送库)……
而最令张强呼吸骤然停止、浑身汗毛倒竖的,是几页夹在账本深处、用细线钉在一起的、没有日期的潦草记录单!上面混杂着大量现金交付记录(单位精确到分)和物品清单!清单顶端赫然手写着标题:
《青峰岭水库扩容工程专项》尾款结算备忘(清账)
清单最后部分几条记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张强心头:
……
“王有财(时任工程总调度助理)经办费:叁仟元(现)”
“郑宏斌(时任县水利局工程科科长)调拨协调:伍佰元(现)+ 特供柴油十桶”
“定向爆破安全确认专家签字:赵卫国(本局技术员)确认费:贰佰元(现)+ 粮票壹百斤”
“民夫额外食宿补贴(虚账)平账条目:捌仟元(注:此条按王助理事先要求,记入‘建材损耗补购’科目)”
“工程事故(塌方掩埋事故)补偿封口费总额:壹万贰仟元(现),领取签名:赵卫国(代签)。注:遇难者三人名单及金额明细附后(已销毁)”
……
名单最后的签字核准人位置,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写签名,力透纸背,如同刻印在泛黄的纸张上——
“赵卫国”
日期落款:195x年x月x日。
“郑宏斌?王有财?!”张强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这账簿哪里是工程账?这是掩盖在一个宏大水利工程背后、用无数民脂民膏和肮脏交易甚至人命掩盖编织起来的原始黑金分配图谱!王有财和赵建国(赵卫国)在几十年前,竟然同在一个叫“青峰岭水库扩容”的工程中扮演过角色!而另一个关键名字:郑宏斌!时任工程科科长?这个名字如同暗夜里的灯塔,照亮了尘封黑洞深处的结构!
张强知道情况紧急!他不顾手指颤抖,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高清相机,对着账本关键页和签名处连按快门!同时拿起对讲机,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嘶哑:“指挥中心!我是搜查组张强!报告!发现核心目标物证——青峰岭水库工程原始黑账册!其中明确记录:王有财(当年任工程调度助理)、赵建国(原名赵卫国,当年任技术员)、以及现任省水利厅厅长郑宏斌(当年任县水利局工程科科长) 共同参与该工程资金挪用、物资贪墨、并涉及一桩瞒报赔偿的‘塌方掩埋死亡三人事故’!签名清晰!物证确凿!重复!物证确凿!”
无线电波的这头,是张强按捺不住的激动。而另一头——
云峰市看守所,严密隔离的提审室内。强光灯刺眼地照射着隔离窗后那个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男人——赵建国(赵卫国)。
“赵建国!”赵志强隔着防弹玻璃,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青峰岭水库扩容工程’!195x年x月x日!那份你签名的工程事故‘补偿封口费’清单!那张被你藏在水库工程油污袋里的黑账簿!你还想狡辩吗?!”
赵建国猛然抬头!那张曾经保养得宜、带着官威的脸此刻煞白扭曲!瞳孔在强光下猛地收缩,如同针尖!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底最深处的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似乎想辩解什么。但“青峰岭”、“封口费”、“油污袋里的账本”这些如同丧钟般的词语,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道名为侥幸的心理防线!他太清楚那些记录意味着什么!那是他永远抹不掉的、与王有财以及更高人物捆绑的原始罪证!当年为了掩埋那三条人命,他亲手签了代领补偿金的条子!没想到那本该死的、早已被“销毁”的账本,竟然还藏在油污工具箱的最底层!
赵建国猛地颓然瘫坐在冰冷的不锈钢椅上,嘴唇哆嗦着,眼神彻底涣散。沉默了几十秒后,他像一条上岸等死的鱼,剧烈地喘息着,发出不成调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嘶吼:“报应……报应啊……王有财那疯子……早说了那东西……不能留……”他突然用力抬手指向玻璃墙后的摄像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疯狂,“但我告诉你们!不止一个赵卫国!上头……水库……上头的鱼比库底的泥鳅还大还黑!啃人骨头不吐渣的!郑宏斌!郑厅长!他是管工程的‘水龙王’!当年钱……是他定的数!是他让王有财找我‘平账’!账本!是他亲手让我保管处理!说以后有大用!是他是他!他才是水库底下那条吃人不吐骨头的龙!!”
轰!
赵建国的供述如同投入深海的炸弹!
郑宏斌!那位已在省水利厅厅长宝座上稳坐多年、资历深重、掌控本省庞大水利资源分配的实权人物——竟然就是几十年前那起贪污窝案的核心!更是王有财、赵卫国在水利系统时代真正的幕后老板和黑金总调度!
水落石出!从县化工厂剧毒危废深埋事件中牵出的市局副局长赵建国(赵卫国),这条硕鼠的尾巴,终于死死缠住了盘踞在省厅层面的巨龙!
而此刻,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省城。
省水利厅那间宽敞明亮、绿植环绕的厅长办公室里。一个梳着大背头、穿着考究深蓝色夹克、面带和煦笑容的中年男人——郑宏斌,正坐在真皮办公椅里,与省内某位着名企业老总通电话:“哈哈,老周总放心!你们集团在东江上游的那个河道疏浚项目,环保评估绝对没问题!我亲自给环评中心打了招呼!加快……呃?”
郑宏斌话未说完,秘书神色仓皇地撞开虚掩的办公室门,甚至顾不上礼仪,凑到他耳边急促地说了什么。
郑宏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精美的瓷器骤然出现裂痕!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但仅仅不到半秒,那震惊便被一种刻骨的阴寒和狠戾取代!他几乎是瞬间收敛了所有表情,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丝毫紊乱!
“对不起,周总,这边有个紧急会议通知必须马上处理,项目的事下次详谈。”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快速挂断了电话。
放下听筒,郑宏斌缓缓站起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背对着秘书。窗外,是省城繁华的街景。阳光明媚。但他此刻的身影在玻璃上投下的,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冰冷阴影。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没有愤怒,没有咆哮。
“云峰方面……赵建国……怎么样了?”郑宏斌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已……已经被省厅联合调查组……立案调查……扣押了……”秘书声音颤抖。
“嗯。”郑宏斌轻轻应了一声。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西装上那枚精致的银色领带夹,每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立刻,”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定命运的漠然,“销毁我名下所有通讯设备(包括备用加密手机)核心芯片。通知技术部,立刻开启省厅(厅长办公室)核心档案库‘特级清理’指令。所有物理文件、尤其是涉及‘青峰岭水库’、195x-196x年水利档案部分,即刻焚烧炉处理。还有……”
他终于缓缓转身,目光落在秘书那张惊恐失措的脸上,如同在看一只渺小的蚂蚁:
“帮我约一下‘归云山疗养院’的徐院长,就说……老郑晚上过去‘下棋’。”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极其浅淡、却又冰冷刺骨的弧度,仿佛在咀嚼着某个早已准备好的方案,“记得提醒他,把‘棋盘角落’(暗指准备特殊‘物品’)……仔细擦干净。”
最后的决断,在阳光照耀下,悄无声息地落下。斩断尾巴?亦或是……主动湮灭?一场新的、更上层的、涉及一省之水的风暴,在赵建国名字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同时,已然开始酝酿!而郑宏斌平静水面下的动作,才是致命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