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觉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这是意识脱离肉体前最原始的恐惧,像小时候第一次独自站在舞台中央,帷幕拉开前的三秒空白。
但很快,老魔术师的声音在记忆深处翻涌:“害怕是观众的特权,魔术师要做的,是把恐惧变成道具。”
黑暗在眼皮底下裂开一道缝。
当他再次睁眼时,已站在一条长廊里。
两侧的墙壁由无数发光的碎片堆砌而成,有的像被揉皱的老照片,有的像未干的水彩画,更多的是模糊的光斑,每走一步,脚边就会溅起细碎的记忆涟漪。
空气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他初中时在戏斋后院翻找旧道具箱时,被生了锈的铁皮划破手指的味道。
“记忆流。”周觉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许燃说过,意识被入侵时,思维会具象成最熟悉的场景——而他的潜意识,选择了戏斋那条连接前院和后屋的青石板廊。
此刻廊顶的琉璃瓦在发光,每一片都映着不同的画面:左边第三片是十二岁冬夜的煤炉,右边第五片是上周在副本里和林浅拆解机关的侧脸。
他抬起脚,试探着踩向最近的光斑。
石板砖突然变得柔软,像踩进了温吞的河水里。
眼前的画面开始旋转:他看见自己蹲在巷口,怀里抱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她的脸被眼泪泡得皱巴巴的,嘴里喊着“哥哥”。
周觉的呼吸顿住——这是他十六岁那年的真实记忆,当时他在街头表演时遇到走丢的孩子,陪她等了三小时家长。
可下一秒,小女孩的眼泪突然凝固,睫毛像被按了暂停键般翘起,她的五官开始融化,重新拼凑成另一张脸。
林棠。
那个在“镜面迷宫”副本里为救他被镜像怪物撕碎的队友。
她的嘴角挂着和记忆里完全相同的笑,可周觉分明记得,林棠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
“篡改记忆的方式……是替换关联人物。”周觉后退一步,脚底下的光斑“啪”地碎裂。
他摸出裤袋里的硬币,金属凉意透过掌心渗进血管——这是师父在他出师时送的,边缘有一道月牙形划痕,“诺克在我的认知结构里嵌入了新的记忆链,把真实事件的关键人物替换成它想让我记住的。”
长廊尽头传来窸窣声,像有什么东西在记忆碎片里爬行。
周觉握紧硬币,突然想起魔术里的“误导性记忆构建”——观众只会记住他们最关注的部分,所以魔术师要在众目睽睽下,把真正的机关藏在他们的盲点里。
“该我了。”他低声说。
意识深处泛起热意,那是他刻意激活的记忆节点。
画面开始扭曲:他看见自己站在元界的结算空间里,手里攥着系统发放的“生存积分卡”,而林浅背对着他,肩膀在发抖。
“你早就知道这个副本的真相。”林浅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故意让沈舟去引开怪物,你根本不在乎我们——”
“不。”周觉在心里喊,但他的“记忆”里,自己只是冷笑:“在乎?在元界,只有积分是真的。”
长廊里的爬行声突然变得急促。
周觉看见阴影从记忆碎片的缝隙里钻出来,像团被风吹散的黑雾,却又固执地凝聚成诺克的轮廓——眼尾的鳞片泛着冷光,舌尖舔过尖锐的虎牙。
它的指尖划过“背叛”的记忆画面,鳞片刮擦空气的声音刺得周觉太阳穴发涨。
“上钩了。”周觉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知道诺克需要吞噬“负面执念”来强化控制,而“背叛队友”这种充满矛盾与愧疚的记忆,正是最肥美的诱饵。
此刻黑雾正疯狂地往那段虚假记忆里钻,鳞片刮过记忆碎片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指甲在玻璃上划动。
周觉猛地将硬币抛向空中。
银圆旋转着,在长廊里投下扇形的光斑。
当它转到最高点时,镜面突然泛起涟漪——不是之前诺克侵入时的扭曲,而是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石子,一圈圈波纹扩散开来,将周围的记忆碎片映出重影。
周觉盯着硬币的反光,呼吸骤然一滞:在真实记忆的倒影里,十二岁冬夜的煤炉旁,师父的影子是藏青长衫;可在被篡改的记忆里,那影子的衣角绣着诺克特有的鳞纹。
“这不是我……这是我被强加的身份。”周觉的声音在颤抖,但眼神越来越亮。
硬币的反光里,他看见更多被篡改的痕迹:和沈舟拆解机关的画面里,沈舟的工具包多了个诺克标记的暗扣;和许燃分析副本规则时,许燃的笔记本边缘渗着黑雾。
“回溯仪式,开始。”
周觉闭上眼睛,将硬币按在眉心。
记忆流里的温度骤降,他能清晰感觉到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在剥离——像撕下贴了太久的创可贴,带着点钝痛,却让皮肤重新接触到空气。
藏青长衫的影子逐渐清晰,煤炉的噼啪声盖过了诺克的嘶鸣;沈舟的工具包暗扣“咔嗒”一声弹开,露出里面他亲手刻的“戏斋”二字;许燃的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上面是她刚劲的字迹:“周觉的记忆结构异常,需重点观察——但我信他。”
黑雾发出尖锐的嘶叫。
周觉睁开眼时,看见诺克的轮廓正在碎裂,像被风吹散的烟灰,最后一缕黑烟钻进记忆碎片的缝隙,消失前还在发出威胁:“你不可能……彻底清除……”
长廊开始崩塌。
记忆碎片像流星雨般坠落,周觉本能地抬手护住头,却在碎片消散前看清了最核心的那片——十二岁的自己蹲在煤炉前,师父举着铜壶倒茶,壶嘴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而在师父身后的阴影里,什么都没有。
“叮——”
硬币落在地面的声音。
周觉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现实。
队友们的脸在眼前逐渐清晰:林浅的发梢沾着汗,沈舟攥着扳手的指节发白,苏晴的眼眶红着,秦牧的游戏手柄还攥在手里,却忘了按按键。
“你……”林浅的声音发颤,她伸手想碰他的肩膀,又中途停住,“你还记得我们是谁吗?”
周觉低头看了看掌心的硬币,月牙形划痕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他抬头时,眼里的雾气散得干干净净:“林浅,历史系研究生,擅长事件复原;沈舟,机械工程师,逻辑严密到能拆了这屋子的空调;苏晴……”他顿了顿,冲红眼眶的女孩笑了笑,“上次副本你因为我被怪物划伤,哭着说要给我缝十件防割服。”
队友们的表情从紧张转为释然,沈舟最先笑出声,扳手往地上一扔:“行啊,没被洗脑就好——”
“等等。”周觉突然按住太阳穴。
他能感觉到意识深处多了道若有若无的屏障,像层透明的玻璃,隔开了思维与外界的直接触碰。
刚才对抗诺克时的记忆在里面翻涌,老魔术师的声音再次响起:“真正的魔术,是让观众自己找到真相。”
而这一次,观众是他自己。
林浅的手还悬在半空,见他突然沉默,刚要开口,周觉却先摇了摇头:“没事。就是……”他捏了捏那道意识屏障,触感像极了戏斋那面老铜镜的背面,“突然想试试,能不能把这道‘镜子’,变成保护大家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