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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地田埂上的铁火与新犁

张阿伯蹲在自家粟田埂上时,指尖正捻着一撮新翻的黄土。土粒细润,混着去年麦秸腐烂的碎渣,是楚地丘陵难得的好土。可他望着田埂那头,眉头却拧成了疙瘩——秦斩带着农官送来的曲辕犁正陷在两垄田的夹缝里,拉犁的老黄牛呼哧呼哧喘着气,犁辕卡在田埂的石头上,任凭赶牛的后生怎么拽,那犁头就是转不过弯来。

“阿伯,这犁是好犁,可咱这地太碎了!”后生抹了把汗,指着眼前的粟田。楚地多丘陵,不像关中平原那样能铺开百亩连片的好地,这里的田都是顺着山势开垦的,大的不过半亩,小的连一牛一犁都容不下,田埂窄得能塞进一只脚,曲辕犁那丈余长的犁辕,在这儿活像条转不开身的长蛇。

张阿伯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土。他今年五十六了,手背的青筋像田埂上的老树根,指关节因为常年握锄,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打小在这山里种地,哪块田的石头多、哪道埂的土皮薄,他闭着眼都能摸清楚。农官送来曲辕犁和耧车时,全村人都围着看新鲜——曲辕犁能省一半力气,耧车一天能种三亩地,比人力撒种匀实多了。可真到了地里才发现,关中的好农具,到了楚地的山坳里,竟有些“水土不服”。

耧车的麻烦更甚。昨日李婶家种豆子,用耧车下种,可她家的田在半山腰,地块碎得像补丁,耧车的三个耧脚刚伸进土里,轮子就卡在了田埂的缝隙里,好不容易拽出来,耧斗里的豆种撒了一地。李婶蹲在地里捡豆子,心疼得直掉眼泪:“这好东西,咋到咱这儿就成了累赘?”

张阿伯没说话,只是蹲在田埂上,盯着那架曲辕犁看了半晌。犁辕是桑木做的,打磨得光滑发亮,犁头是熟铁打的,刃口锋利得能切开茅草。他伸手握住犁辕,试着往田埂内侧转了转,犁辕的末端刚好碰到另一垄田的土坡,再想往左转,就被田埂挡住了。“要是犁辕能短些……”他喃喃自语,指尖在犁辕上量了量,“短个两尺,说不定就能转开了。”

当天傍晚,张阿伯揣着两个麦饼,往村里的铁匠铺走。铁匠铺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铁匠周铁山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炉子里的炭火还没熄,映得他满是胡茬的脸通红。周铁山是三年前从关中迁来的,一手打铁的好手艺,村里人的锄头、镰刀,都是他打的。

“铁山,忙呢?”张阿伯推开铁匠铺的木门,一股铁腥味混着炭火的热气扑面而来。

周铁山抬头见是他,赶紧起身:“阿伯,快坐。是锄头又钝了?”

“不是。”张阿伯把麦饼放在铁匠铺的案台上,指着门外,“今天用那曲辕犁,卡在田埂里转不开,我琢磨着,能不能把犁辕改短点?”

周铁山愣了一下,随即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架村民临时寄放的曲辕犁。他伸手摸了摸犁辕,又蹲下身看了看犁架的结构:“犁辕是整个犁的骨架,短了怕不稳。再说,桑木硬,要改短得重新加热锻打,一不小心就把犁辕弄弯了。”

“我知道难。”张阿伯叹了口气,“可咱这地,不用短辕犁,就只能靠人力翻地。你看村里的后生,大多去织坊干活了,剩下的老弱,哪禁得住天天弯腰锄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看那犁辕,从犁梢到犁衡,长了两尺多,要是把犁辕截短,再把犁衡往前提提,说不定能行。”

周铁山没立刻答应,只是从案台上拿起一把小锤,敲了敲犁辕。桑木的声音清脆,是上好的硬木。“行,我试试。”他终于点头,“不过得先找段桑木做个小样,试好了再动真的。要是改坏了农官送来的犁,咱可赔不起。”

张阿伯一听,脸上的皱纹立刻舒展开了:“我家柴房里有段老桑木,是前年砍的,够做个犁辕了。我这就去搬!”

当晚,铁匠铺的炉火亮到了半夜。周铁山把桑木段放进炉子里烧,待木头烧得微微发红,就用铁钳夹出来,放在铁砧上,抡着大锤慢慢锻打。张阿伯坐在一旁,帮着添炭火,时不时递上一块湿布。火光映在两人脸上,锤子敲打木头的“砰砰”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第一版短辕犁改出来时,全村人都围到了铁匠铺。犁辕比原来短了两尺,犁衡往前挪了半尺,犁头还是原来的熟铁犁头。周铁山把犁扛到村头的空地上,让后生拉着黄牛试了试——犁头能顺利插进土里,转弯时也比原来灵活多了。可刚犁了半圈,问题就来了:犁辕太短,拉力不均匀,老黄牛走得一颠一颠的,犁出来的垄沟也歪歪扭扭。

“是犁梢的角度不对。”张阿伯蹲在地上,看着歪掉的垄沟,“短了犁辕,拉力往一边偏,得把犁梢往下压一点,让犁头能吃进土里,还能保持方向。”

周铁山点点头,又把犁扛回铁匠铺。这次他没动犁辕,而是把犁梢的连接处用炭火加热,轻轻敲了敲,把犁梢的角度往下调了半寸。第二天再试,老黄牛走得稳了,垄沟也直了,可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犁辕短了之后,扶犁的人得往前挪半步,时间长了,腰容易酸。

“得在犁辕上加个把手。”张阿伯扶着犁走了两圈,腰已经开始发僵,“在犁辕中间加个横木,扶犁的时候能借力,不用总往前探身子。”

周铁山这次没犹豫,找了段枣木,刨成半尺长的横木,用铁钉钉在犁辕中间。扶犁的后生握住横木,再试的时候,果然省力多了。可张阿伯还是不满意,他看着犁头翻起来的土块,又说:“咱这地多石,犁头容易碰石头,得在犁头旁边加个小铁齿,把石头扒到田埂边,免得损坏犁头。”

就这么改了又试,试了又改,足足折腾了半个月。最后定版的短辕犁,犁辕比原来短了二尺三寸,犁衡前移四寸,犁梢向下倾斜半寸,犁辕中间加了枣木把手,犁头左侧焊了个三寸长的铁齿。张阿伯拉着老黄牛,在自家最碎的半亩粟田里试犁——老黄牛不用再费力转弯,犁头顺着田埂灵活穿梭,铁齿把土里的小石子扒到田埂上,扶犁的后生握着枣木把手,走得稳稳当当,半天就把半亩地犁完了,比原来用曲辕犁快了一倍还多。

“成了!这犁成了!”后生把犁停在田埂上,兴奋地喊了起来。张阿伯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犁辕,桑木的把手被汗水浸得温热,犁头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光:“咱农民种地,最懂地里的难处。农具好不好,不是看它多金贵,是看它能不能在咱的地里顺顺当当干活。”

短辕犁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秦斩耳朵里。他当天就带着人来到张阿伯的田里,看着短辕犁在窄小的田埂间灵活穿梭,眼睛都亮了。“阿伯,这犁改得好!”秦斩蹲在地里,仔细看着犁头翻起的土块,“农官送来的农具是好,可没考虑咱楚地的地形。你这一改,才是真的适配咱这山地。”

张阿伯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都是铁山的手艺好,我就是提了点想法。对了,还有那耧车,也得改改。”他指着不远处李婶家的豆子田,“耧车太宽,小地块进不去,要是能把耧车的轮子做小些,耧脚的间距调窄点,就能种小块地了。”

秦斩立刻让人把耧车送到周铁山的铁匠铺。周铁山照着改犁的法子,先把耧车的木轮从一尺二改到八寸,又把三个耧脚的间距从一尺缩到六寸,耧斗的容量也减小了一半,方便在小块地里转弯。改好的小耧车送到李婶家时,李婶试着种了半亩豆子,耧车顺着田埂走,耧脚稳稳地插进土里,豆种撒得匀匀实实,比她以前人力撒种快了三倍,还不用弯腰捡漏。李婶拉着张阿伯的手,笑得合不拢嘴:“阿伯,你可帮了咱大忙了!以后种豆子,再也不用熬到半夜了!”

秦斩没耽搁,第二天天一亮,就让人把短辕犁和小耧车装上马车,往咸阳送。楚地到咸阳的驰道刚修好不久,马车走了五天五夜,终于到了农官署。农官郑大人听说楚地改良了农具,立刻带着工匠们围了上来。

“这是……曲辕犁?”郑大人看着短辕犁,有些惊讶。他伸手握住犁辕,试着转了转,“犁辕短了,还加了把手?”

“郑大人,这是楚地张阿伯和铁匠改的。”秦斩递上一张图纸,上面画着楚地的丘陵地形,“咱楚地多碎田窄埂,原来的曲辕犁转不开,耧车也进不去。这短辕犁适配窄埂,小耧车适配碎田,比原来的农具效率高了不少。”

郑大人立刻让人把短辕犁和小耧车搬到署外的空地上,找了头牛试犁。果然,短辕犁在模拟的窄田埂间灵活自如,小耧车也能在小块地里顺畅播种。他又让人测了测效率——短辕犁一天能犁四亩地,比原来的曲辕犁多一亩;小耧车一天能种五亩地,比原来的耧车多两亩。

“好!好一个因地制宜!”郑大人拍着秦斩的肩膀,脸上满是赞叹,“我送农具到各郡,总想着关中的经验能通用,却忘了各地的地形不同。楚地这一改,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农具再好,也得跟着土地走。”

当天下午,郑大人就把咸阳最好的十名工匠叫来,让他们跟着秦斩来的人学习短辕犁和小耧车的改良工艺。工匠们围着农具,量尺寸、画图纸,连犁辕的角度、耧脚的间距都一一记下来。郑大人还让人把改良后的农具画成图册,配上文字说明,印成《农具使用手册》,派驿卒送到全国各郡。

半个月后,咸阳的工匠跟着秦斩回到了楚地。他们在村里的空地上搭起了临时工坊,照着短辕犁和小耧车的样子,批量打造。周铁山成了工坊的师傅,教工匠们如何锻打犁头、如何调整犁辕的角度;张阿伯则每天都来工坊,给工匠们讲楚地的地形,哪些地方的田埂更窄,哪些地方的地块更碎,该如何调整农具的尺寸。

第一批量产的短辕犁和小耧车送到各村时,正是楚地种麦的时节。张阿伯跟着秦斩,挨村去教村民用新农具。在西边的望风村,村支书老陈握着短辕犁,在自家的坡地里试了一圈,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阿伯,咱这坡地种了一辈子,从来没这么省力过!以前种一亩麦,得雇三个人,现在有这犁,我一个人一天就能种两亩!”

楚地的农具改良,很快传到了其他郡县。燕郡多山地,立刻派工匠来楚地学习短辕犁的做法;蜀郡多梯田,借鉴小耧车的思路,改良出了适合梯田的“窄脚耧车”;岭南多水田,在短辕犁的基础上,加了防水的木套,成了“水田短辕犁”。农官郑大人又把各郡的改良经验汇总起来,编了第二版《农具使用手册》,里面详细记录了不同地形的农具适配方案,成了全国农官的必读书。

这年秋收,楚地的粮食产量比去年多了三成。张阿伯家的粟田,用短辕犁翻地,小耧车下种,粟穗比往年沉了一圈,脱粒后装了满满二十袋。他背着一袋新粟,送到铁匠铺,递给周铁山:“铁山,尝尝咱用新犁种的粟,比去年的香。”

周铁山接过粟袋,打开来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嚼了嚼,笑着说:“真香!这都是你和新犁的功劳。”

张阿伯坐在铁匠铺的门槛上,看着远处田埂上,村民们正用短辕犁翻地,准备种冬麦。老黄牛慢悠悠地走着,犁头翻起的泥土带着新麦的香气,飘得很远。他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农具使用手册》,封面上的短辕犁画得清清楚楚,心里满是踏实。

“咱农民没啥大本事,就懂种地。”张阿伯望着田埂,轻声说,“可种地的学问大着呢,农具得跟着地走,地得跟着人走,人心里装着田,日子才能越来越好。”

周铁山点点头,拿起锤子,又开始锻打新的犁头。炉火映着他的脸,锤子敲打铁砧的声音,和远处田埂上的牛哞声混在一起,成了楚地最踏实的声音。而那架改出来的短辕犁,就像一颗种子,在楚地的田埂上扎了根,又顺着驰道,传到了大秦的每一片土地上,让每一块田,都能长出最饱满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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