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尸宗宗主大殿内,并非金碧辉煌,而是由某种惨白的巨骨垒砌而成。
空气沉滞,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腐朽灵材特有的苦涩气息。
在这片死寂之中,唯有白画屏与她的父亲,隔着冰冷的骨案相对而坐。
白画屏一身素白衣裙,在这阴森的环境中宛如一朵孤莲。
她清澈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忧虑,紧紧锁在父亲那张沟壑纵横、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的脸上。
那紧锁的眉头,深陷的眼窝,以及微微颤抖、失去血色的嘴唇,无不昭示着他内心沉重的煎熬。
看着父亲这副模样,白画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楚与心疼交织翻涌。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壁龛磷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她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指尖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才让她鼓足了开口的勇气,声音轻柔,却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爹,您…还在想着那九叶冰莲吗?”
白老魔枯坐在巨大的骨座上,身形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他浑浊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磷火,投向殿外无尽的黑暗虚空,对女儿的问话置若罔闻。
整个人沉浸在绝望的深渊里,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白画屏心中一痛,稍稍提高了音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爹!您醒醒!您应该比谁都清楚,就算我们真的侥幸得到了九叶冰莲,那传说中的‘九转还魂丹’,也绝无可能炼成啊!”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苦涩。
“我们只有半卷残破的丹方,另外半卷如石沉大海,百年来寻遍四海八荒,连一丝风声也无。更遑论…要寻一位能炼制九品神丹的丹道圣手?这…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痴人说梦…”
白老魔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聚焦在女儿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屏儿…你说的这些…爹岂能不知?可是…可是你娘亲她…”
话未说完,喉咙便被巨大的悲恸死死哽住,后面的话语化作无声的呜咽。
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绝望,那黯淡无光的神情,比这阴尸宗最深的地牢还要令人窒息。
白画屏的心如同被利刃刺穿。
她当然懂!懂父亲对母亲那深入骨髓、跨越生死的情意,懂这百年来他为了唤醒沉睡在万年玄冰棺中的母亲,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
修为大损、宗门基业动摇、四处树敌、甚至不惜以身试险,尝试那些早已失传、凶险万分的禁忌之法。
每一次失败,都在他身上刻下更深的伤痕。
可现实如此冰冷残酷,将他们父女逼到了悬崖边缘,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白老魔何尝不明白女儿的话句句在理?
那九转还魂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但放弃?这百年的煎熬与执着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如今连最后一线生机都似乎遥不可及,这让他如何能不心急如焚?如何能不失魂落魄?
“爹!”
白画屏再无法安坐,她猛地起身,快步走到父亲巨大的骨座旁,毫不犹豫地伸出微凉却坚定的手,紧紧握住父亲那只枯槁冰冷、布满岁月和伤痕的手。
她蹲下身,仰视着父亲,声音带着强忍的哽咽,却又无比温柔。
“爹,女儿明白您对娘亲的牵挂比山重、比海深。可是爹,您千万千万要保重自己啊!您若垮了,娘亲怎么办?女儿怎么办?娘亲若在天有灵…不,娘亲若知晓您如此不顾惜自己,日夜忧思如焚,她…她该有多心疼啊!”
她清澈的眼眸中蓄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只是定定地凝视着父亲。
也许是掌心的温度,也许是女儿话语中深切的关怀,白老魔那如同死水般的眼中,终于极其缓慢地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捕捉到父亲眼神的细微变化,白画屏心中稍安。
她立刻起身,动作轻柔而迅速地拿起案上温着的玉壶,为父亲斟了一杯灵茶。
那茶汤碧绿通透,一股蕴含着精纯生命气息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殿内的阴寒死气。
她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捧到父亲面前,声音愈发柔和。
“爹爹,喝口‘凝神蕴玉茶’润润喉,缓缓心神吧。”
白老魔机械般地接过温热的玉杯,入手微烫的温度让他指尖一颤。
他低头看着杯中碧波荡漾的灵茶,又抬眼看了看女儿满是关切的脸庞,终究是顺从地凑到唇边,浅浅啜饮了一口。
温润的茶汤带着丝丝暖意滑入喉中,似乎真的抚平了一丝胸口的郁结。
白画屏见状,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分,脸上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图转移父亲的注意力。
“况且,爹爹您别忘了,我们并非全无希望。那个身负‘极阴之体’的女修,不就是一条线索吗?如果这样您还是放心不下…”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按捺不住的激动。
“那女儿就再告诉您一个…真正的好消息吧!”
“哦?”
白老魔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浑浊的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亮似乎又明亮了一分。
女儿脸上难得一见的、带着点调皮的神情,像是一缕微风吹进了他死寂的心湖。
他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真实的笑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好奇。
“屏儿…是何好消息?快说与爹听听。”
看到父亲脸上这久违的笑容,白画屏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和酸楚。
她不再犹豫,伸手探入腰间的储物袋,摸索片刻,郑重其事地掏出一个…空空如也、触手温润的精致小瓶。
她小心翼翼地将瓶子递到父亲眼前,神秘兮兮地道。
“爹,您看这个。”
白老魔看着女儿手中那空空如也的瓶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这…一个空瓶?屏儿,这是何意?”
他实在无法将这空瓶与什么“好消息”联系起来。
白画屏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将那黑衣人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给了白老魔。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紧紧攥着那个空瓶,仿佛抓着救命稻草。
“爹!您想想!这药水有如此逆天的疗伤神效!这个人…这个莲瑶,她既然拥有如此神物,那她身上…或者她背后,会不会藏着能救治娘亲的办法?哪怕…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心中却翻涌着另一个更强烈的念头:
就算她没有办法救治娘亲,单凭这种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
也绝对能彻底治愈父亲这百年来因强行修炼禁忌法门、寻找丹方而积累下来的、几乎动摇根基的沉疴暗伤!
这个念头,才是她不顾一切也要抓住莲瑶的最核心动力!
为了父亲,她可以不择手段!
白老魔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女儿手中那个看似平凡的空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骨座扶手。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壁龛磷火无声燃烧。
过了许久,久到白画屏几乎以为父亲又陷入了沉思,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而缓慢。
“屏儿…你说的…不无道理。”
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重新燃起了一点名为“希望”的微弱火星。
这火星虽小,却足以照亮他内心最深沉的黑暗。
白画屏心中狂喜,连忙用力点头,趁热打铁。
“是呀,爹!所以这莲瑶,我们一定要抓住!她就是我们新的希望!不能再让她溜走了!”
“嗯…”
白老魔微微颔首,枯槁的脸上凝重之色取代了绝望。
“那关于此人,你可有确切线索?她如今身在何处?”
提到这个,白画屏兴奋的神色瞬间冷却,秀眉紧蹙,脸上浮现出懊恼与阴郁。
“目前…还没有她的确切行踪。这女人滑溜得很,而且极为诡异,我们的人几次都跟丢了…”
她看着父亲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生怕这点希望再次熄灭,急忙补充道。
“不过爹您放心!您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安心静养,恢复元气!女儿已经加派了人手,一旦有了那莲瑶的踪迹,女儿必定亲自出马,将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绝不再失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白老魔凝视着女儿坚毅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份为了父母不惜一切的执着,心中百感交集,那冰冷的眼眸深处终于流淌出一丝慈爱,他缓缓点头。
“好…好…爹听你的。爹就在这儿,好好养着,等着屏儿…给爹带回来的好消息。”
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久违的暖意。
“对了爹,”
白画屏想起另一件事,脸上露出无奈。
“派去追查云欣下落的两位长老,大长老和三长老那边…这么久了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估计也是大海捞针,徒劳无功。不如让他们先撤回来吧?等有了莲瑶的消息,让大长老坐镇宗门处理日常事务。省得白白耗费人手精力。”
白老魔此刻心思大半已被那神奇的药水,和女儿带来的新希望占据,闻言立刻点头。
“好,好,都依屏儿。”
他话音未落,枯瘦的手掌已在骨案上轻轻一拂。
只见一道刺目的红光骤然自他掌心迸发,瞬间凝聚成一道玄奥的符文!
那符文如同活物般扭动,带着一股阴冷而迅疾的气息,“咻”地一声破开殿内凝滞的空气,化作一道血色流光,穿透厚重的骨壁,瞬间消失在茫茫天际。
与此同时,遥远的云霞城。
时间如白驹过隙。
自那日莲瑶踏入万宝阁鉴定红色药水,仅仅两天时间,便在紧张的准备和暗流涌动中悄然滑过。
今日,云霞城上空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却驱不散城中弥漫的躁动与期待。
因为今天,正是万宝阁十年一度大型拍卖会隆重开幕的日子!
这两天,莲瑶可没有丝毫懈怠。
她深知今日之行凶险与机遇并存。
为了尽可能隐藏身份,她特意乔装打扮,去城中的“千机坊”购置了几样小物件。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此刻静静躺在背包角落里的那件“匿影兜袍”。
此袍看似普通黑色布料,入手却冰凉滑腻,隐有流光暗转。
那精明的坊主拍着胸脯保证,此袍乃用罕见的“暗影蛛丝”混以“匿息石粉”炼制。
不仅能完美遮掩身形轮廓,更能扭曲佩戴者周围的光线并收敛其气息波动,非元婴期以上大能刻意探查,绝难识破真容。
莲瑶清晰记得上次在天水阁拍卖会上,那些穿着类似黑袍的身影,如同一个个融入阴影的幽灵,若非偶尔的低语或动作,根本无法分辨男女。
这让她对这件法宝的效果多了几分信心。
毕竟,她今日要拍卖的,可是红色药水。
一瓶起拍价就高达两万下品灵石!
这个价格,足以让无数修士疯狂,也足以引来贪婪者的觊觎。
她必须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不露丝毫破绽。
天刚蒙蒙亮,莲瑶便已起身。她毫不犹豫地套上了那件“匿影兜袍”。
宽大的黑袍瞬间将她曼妙的身形完全笼罩,兜帽深深拉下,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一股微弱的能量波动自黑袍散发,将她自身的气息也模糊、淡化,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清晨的薄雾之中。
一切准备就绪,她推开客栈的房门,步履沉稳地汇入逐渐喧嚣的街道人流,向着城中心那座巍峨气派的万宝阁走去。
越靠近万宝阁,街道上的景象便越是惊人。
平日里宽敞的街道此刻竟显得有些拥挤,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显然,万宝阁拍卖会的吸引力,远超莲瑶的想象。
果然,离万宝阁还有数百丈距离,莲瑶便已看到那宏伟的鎏金大门前,排起了一条几乎看不到头的长龙。
修士们或焦躁踱步,或闭目养神,嗡嗡的议论声汇聚成一片嘈杂的海洋。
大家都在猜测今日会有什么压轴的稀世珍宝出现,气氛热烈而紧绷。
万宝阁那两扇沉重的、镶嵌着巨大灵玉的大门依旧紧闭,门前肃立着两排气息剽悍、眼神锐利的护卫,维持着秩序。
就在莲瑶目光扫过长队时,她的视线被另一侧吸引。
只见在万宝阁主门旁,另有一扇装饰更为古朴雅致的侧门敞开着。
那里没有长队,却有几名身着统一锦袍、修为不俗的侍者恭敬地候着。
偶尔会有一些修士上前,他们并不排队,只是亮出一块块形制各异、散发着不同光泽的玉牌。
侍者查验玉牌后,便会立刻换上更为恭敬甚至谦卑的姿态,亲自引领着这些人,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入阁内。
那扇侧门附近,守护的力量明显更强,数名气息沉凝、眼神如鹰隼般的守卫,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杜绝任何试图浑水摸鱼之人。
莲瑶没有迟疑,径直朝着那守卫森严的侧门走去。
她步履沉稳,黑袍拂动,在拥挤的人潮中显得格外从容。
刚靠近侧门区域,一名面容姣好、眼神机敏的女侍者便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正要开口询问。
莲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宽大的黑袍袖口微动,一枚通体莹白、温润如玉、中心刻有一个古朴玄奥“万宝”二字的令牌便出现在她手中。
那女侍者目光触及令牌的刹那,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天字玉令!
这…这竟是万宝阁最高规格、象征着最尊贵身份的天字玉令!
这种令牌,发放的数量屈指可数,持有者无不是跺跺脚就能让一方地域震动的巨擘。
或是传承万载的古老世家核心人物!
眼前这位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神秘人,究竟是何等身份?!
女侍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几乎是本能地、以一种近乎九十度的深度躬身,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极致的恭敬。
“贵客莅临,蓬荜生辉!请您务必随奴婢来!”
她伸出的手,带着明显的颤抖,无比恭敬地为莲瑶指引着通往侧门内的道路。
周围的守卫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感受到同伴的异常反应和那枚令牌散发出的独特气息,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敬畏,默默地让开了道路,空气仿佛都凝重了几分。
莲瑶一言不发,只是轻轻颔首,在那名诚惶诚恐的女侍者引领下,踏着无声的步伐,穿过了那道象征着地位与特权的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