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顾青多言,崔景湛面露嘲笑之意,阴郁狠厉之色攀上面庞:“顾酒人管得怕是太宽了。今日事已了,顾酒人慢走。”
顾青还欲多言,可崔景湛如此面目,他心里头又浮现出方才李迅的尸身,风拂起白巾,李迅痛苦狰狞的面貌,甚至连双目也未曾合上……
一个荒唐的念头打心头浮起,自己是不是错了,景湛兴许已经习惯了如此度日……
不,他坚信景湛心有苦衷。自己只是没有机会同他彻谈,若如此下去,只怕会越行越远。
就连他从火场里头救下自己,除却那些演给别人看的话语,自己还未寻着机会,当面好好道谢。
还是待大家都冷静下来。
顾青掏出那块燃过的松香,放在崔景湛面前的乌木长桌上,抱拳行礼:“此乃先前提及的物证。今日是小的无礼,谢大人宽宏大量。小的这就退下。”
言毕,顾青快步离了肃正堂。
盯着顾青的背影,崔景湛双眸渐润。
他想追上去,让顾青听他解释。可心里头又有一个阎罗王般的声音响起,兄长终有一日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眼下是兄长过于执拗。
门外的背影渐渐模糊,崔景湛收回视线,看向桌上的素布帕子,鼻头一酸,好似做错了事的幼童,无论如何,就算自己不解释,兄长为何不能多哄哄自己?
回了尚酝局酒工居所,顾青无精打采,毛文见了,一脸好奇。
“这是怎么了,你早上出门还精神着,谁能看得出是刚捡回条命的人。一日不到,变成了地里打霜的白菜。”毛文今儿活干得快,临近晚饭,索性回卧房先歇歇,不成想见着顾青斜倚在床榻边,又不像在歇息,倒是眼神空洞,一双酿酒的好手不住摩挲衣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
“你今儿下值得早。”顾青起身穿好鞋,摇了摇头,面色寡淡,“没什么大事。就是走水之事,查得不顺。”
“我当是什么事呢。还以为你又在捣鼓什么新酒出了差错。我说你就好生养着吧,查案的事,交给探事司,还有刑部。”毛文大大咧咧坐在茶桌边,连灌了几杯茶水,他本欲多问,见顾青一脸疲惫,硬生生止住了,“依我看,你就是太较真,你说你酿酒较真就算了,旁的事,咱还是少管。”
顾青瞧着毛文,他说得何尝没有道理。自己以前便是低头酿酒,旁的事浑不在意。
可那是景湛,不是什么旁人。
崔景湛这头,他仔细看了按有李迅手印的供词,上头隐约有恶臭传来。此事本不麻烦,只是李迅背后之人,一时半会没了着落。
不用猜也知,李迅背后是曹贼的人。至于究竟是谁,一时半会,尚无头绪。
既然康裕公公派人传了话,想必无事。
不知怎的,思来想去,没什么大碍,崔景湛还是头痛不已。
他靠在主位之上,身形寂寥。
今日之景,于他而言,只是小场面。便是李迅没有哮症,当真活生生溺于便桶之中,他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想起方才景象,崔景湛不禁冷哼了声,眸中不自觉显出嗜血之色,缓缓映出十来年前,满地血污。
彼时他流浪已久,还险些被人贩子拐了去,还好被曹贼手下看中,同一群孤儿养在一处,给他们吃给他们穿,教他们武艺学问,让他们渐渐熟络起来。
再让他们自相残杀。
曹贼的狠,就狠在此处。他不要天生戾气只会杀人的无心工具,他要的是懂礼义廉耻,但仍旧屈服于巨大利益与恐惧的贪婪之人。
彼时的崔景湛,一开始不敢杀人,可有一日,他救过的同伴,趁他不备,将刀砍向了他。
他出于本能,躲闪之际还击,许是害怕,竟一刀将其毙命。
杀人,只有从未和收不住手的区别。崔景湛杀红了眼,心底里的幼童越是恐惧,他手上的刀舞得更快更疯癫……
如此,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曹贼身前。
崔景湛双目泛红,他盯着乌木长桌上的素布帕子,顾青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若是兄长知道自己手上有如此多的人命,会不会退避三舍?
不,他不会的。退一万步,不让他知晓便是。
思来想去,崔景湛心如乱麻,鬼使神差,趁着宫门未下钥,他起身离宫,往醉春楼去。
“这几日,崔公子瞧着都像是丢了魂。”如烟娘子本打算乘胜追击,不料崔景湛眸色空洞,比先前更胜。
他救下尚酝局酒人顾青之事,如烟已暗中知晓。她打量崔景湛几眼,难道因为这遭,他被义父责怪了?
看样子不像。再者,那顾青本就是义父欲拉拢之人,当日顾青若死了,算他自己倒霉,若没死,远犯不着责怪。
如烟见崔景湛只是倚于窗边,瞧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流,并不答话,索性不再触霉头:“今日可要尝尝醉蟹?”
崔景湛些微侧目:“多来几只。再来几道浓厚些的下酒菜。”
一盏茶的工夫后,红衣侍女端来了醉蟹和杏花酒,崔景湛看了身侧如烟几眼:“今日倒是快。”
“那日见公子爱吃,如烟便每日备了些冰桶在外头,不用回回去冰窖里取,自是快些。”如烟施施然净手,接过那盘子醉蟹,放在崔景湛跟前,“公子要不要试试,自己拆蟹。”
“掌柜的这生意是越来越好做。”崔景湛冷笑一声,语出嘲讽。
“公子便是借如烟几个胆子,如烟也不敢。只是妾身见公子心不在焉,若直直吃了,怕是食不知味。”如烟红唇勾起,“公子可知如烟为何爱吃醉蟹?并不独因那滑润口感。”
“静心拆蟹,眼看手中再拼出一只完整的蟹,伴着清冽酒香,便是再糟心,心也能定上不少。”如烟言语间,亦轻缓不少。
崔景湛侧身,看向跟前拆蟹的小剪,眸色不再飘忽:“今日之事,本使总觉得蹊跷。”他索性和盘托出。
谁知如烟只是轻翘起红唇,毫不在意:“大人若觉得不对劲,直接去寻义父求证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