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后半夜才歇的。豆大的雨点砸在驿站残破不堪的瓦砾和朽木上,噼啪作响,如同天地在敲打着一面破碎的鼓,沉闷又压抑,直到天际泛起一层死鱼肚般的灰白,才渐渐转为细密冰冷的雨丝,最后只余下屋檐滴水单调的“嗒…嗒…”声,在死寂的驿站里空洞地回响,敲得人心头发慌。
驿站内,血腥味、泥土的腥气、焦糊味和巫铃蛊毒特有的辛辣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的死亡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劫后余生的虚弱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四肢百骸。
陆昭雪的脸色比外面阴沉的天空还要白上几分,她盘膝坐在尚算干燥的角落,双手抵在云织月的后心。精纯的冰蓝色灵力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渡入云织月冰冷僵硬的身体,努力维系着那一丝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机。云织月躺在铺着谢青符外袍的干草上,双目紧闭,覆眼的白绸早已在星瞳爆发时化为齑粉,此刻只留下两道蜿蜒干涸的深红血痕,如同两条丑陋的疤痕,从紧闭的眼睑一直延伸到苍白的下颌。她眉心那道淡银色的竖痕彻底闭合,只留下一条浅得几乎看不见的银线,整个人安静得如同失去魂魄的玉雕。谢青符就在她身边不远,胸前那暗金色的守护阵图缓缓流转,每一次光芒的明灭,都牵动着他微弱的呼吸变得稍微有力一分。他的脸色依旧灰败,但至少那层令人绝望的死气被驱散了些许。
铁十七靠坐在半堵断墙下,双臂那被噬金鼠啃噬过的伤口,此刻被陆昭雪用冰魄剑气强行冻结,暂时止住了溃烂和剧痛,但深可见骨、筋肉翻卷的创口依旧狰狞可怖,像两条巨大的蜈蚣趴在他的手臂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只能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低喘。巫铃蜷缩在铁十七旁边,脸色泛着中毒后的青灰,手腕上被逼毒割开的伤口虽然敷上了药,但紫灰色的毒痕仍在缓慢蔓延。她怀中,碧鳞蛊王小绿缩成一个黯淡的翠玉小球,玉角上的裂痕触目惊心,偶尔才极其微弱地闪一下绿芒。
夜无痕是唯一一个还能站着的。他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黑色石像,矗立在驿站那仅剩半边的破门口。破碎的门板斜斜地倚着门框,根本挡不住外面冰冷潮湿的风。他身上同样带着伤,左肩一道被蛛毒腐蚀过的伤口皮肉翻卷,隐隐透着黑气,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混着肩头的血水蜿蜒而下。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如同最深的寒潭,穿透朦胧的雨幕,死死锁定着驿站外那片被暴雨蹂躏过的、泥泞不堪的荒野。每一个方向,每一个可疑的阴影,都在他高度紧绷的神经监控之下。手中的匕首“无光”紧贴着他的小臂,幽暗的刃身仿佛能将周围本就微弱的光线都吞噬殆尽,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
驿站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陆昭雪灵力流转时发出的细微嗡鸣。恐惧、疲惫、伤痛,还有对未知追兵的绝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要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都榨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驿站角落里,一个被遗忘的、破旧的行囊旁,静静地躺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酒囊。那是之前从一个玄冥宗喽啰尸体上摸来的劣质烈酒,辛辣刺鼻,寻常修士根本不屑一顾。一只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手,突然伸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冰冷的皮囊。
是夜无痕。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门口,无声无息地坐到了角落的阴影里,背对着所有人。他拔开塞子,没有一丝犹豫,仰头就灌!辛辣如刀割般的液体疯狂地涌入喉咙,带着劣质酒精特有的灼烧感和一股难以形容的铁锈腥气。他没有停顿,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遇到了甘泉,贪婪地吞咽着这足以烧穿肠胃的毒药。冰冷的酒液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流淌,混着雨水和血水,浸湿了他早已褴褛不堪的前襟。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终于让他停了下来,酒囊里的液体已经下去了一半。他弓着背,肩膀剧烈地耸动,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股浓烈到令人皱眉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的血腥味,迅速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破了死寂,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
“无痕?”陆昭雪眉头紧锁,分出一丝心神看向角落那个蜷缩的背影。她从未见过夜无痕这样,这个永远冷静、沉默、如同一柄出鞘利刃的男人,此刻的背影竟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脆弱?
铁十七也艰难地偏过头,嘶哑地开口:“喂…那玩意儿…咳咳…劲儿太大…别…”话没说完,又是一阵牵扯伤口的痛哼。
夜无痕没有回应。他停止了咳嗽,只是弓着背,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宽阔的肩膀在阴影中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那只抓着酒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洪荒猛兽。
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他粗重混乱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突然,一个极其沙哑、破碎不堪的声音,从他埋着的臂弯里闷闷地传了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酒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又像是从万丈深渊里艰难爬出:
“…七岁…那年…冬天…雪…下得好大…”
声音很轻,但在落针可闻的驿站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陆昭雪渡送灵力的手指猛地一颤!铁十七的痛哼戛然而止!连意识模糊的巫铃都挣扎着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爹…娘…被他们…锁在…祠堂里…”夜无痕的声音断断续续,颤抖得不成样子。他依旧没有抬头,仿佛对着身下冰冷的泥土诉说,“幽冥殿…三个黑袍…戴着…鬼面具…他们说…”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带上了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绝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雪夜。
“说…只要我…亲手…用这把‘无光’…”他握着的匕首“无光”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情绪,幽暗的刃身发出一声极其低微、如同呜咽般的震颤嗡鸣,“…杀了爹娘…就…就让我活下去…成为…有用的…工具…”
“轰隆!”
驿站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空,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整个驿站残骸都在簌簌发抖!惨白的光芒透过破洞,瞬间照亮了夜无痕蜷缩在角落的身影——那背影在强光下缩得更紧,颤抖得如同寒风中的落叶,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痛苦!
驿站内,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外面狂暴的雨声。
“不…不…”巫铃捂住了嘴,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她想起自己被迫离开的族人,想起那些冰冷的视线。
铁十七赤红的双眼里瞬间布满了血丝,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双臂的伤口因为肌肉的骤然紧绷再次渗出鲜血!他太明白那种被当成工具、被逼入绝境的滋味!
陆昭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看着那个剧烈颤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个七岁的孩童,在漫天风雪中,被逼着举起屠刀,面对自己至亲的绝望眼神!她的爷爷也曾…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我跪在雪地里…求他们…”夜无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却又猛地被他自己死死扼住,变成一种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爹…爹看着我…他的眼睛…好亮…他说…活下去…痕儿…活下去…”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痛苦嘶吼,终于冲破了夜无痕的喉咙!他猛地抬起头!
闪电的光芒早已消失,驿站重回昏暗。但就在这昏暗中,陆昭雪清晰地看到,夜无痕那张永远如同冰封的脸庞上,此刻竟布满了一道道纵横交错、被雨水、酒水和泪水冲刷得狼藉不堪的湿痕!那双永远深邃冰冷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苦、悔恨、疯狂和无助!如同地狱业火在焚烧他的灵魂!
“我…我刺了下去…!”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无光”,匕首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幽冷的弧光,指向虚空,仿佛在重现那绝望的一幕。“很轻…很轻的一下…爹…娘…他们倒下去的时候…还在对我笑…血…好多血…把雪都…融化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意义不明的呜咽。他再次深深地埋下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从这个世界彻底隔绝开来。只有那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臂弯里传出,混合着外面冰冷的雨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沉重得让人窒息。
巨大的悲恸如同实质的潮水,淹没了这方小小的避难所。铁十七别过脸,粗糙的手指死死抠进身边的泥土里。巫铃无声地流着泪,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小绿。陆昭雪看着那个崩溃的身影,看着昏迷的谢青符和云织月,爷爷慈祥的面容和临终前紧握她手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强烈的共鸣让她心如刀绞。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陆昭雪。她轻轻放下抵在云织月后心的手,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她在自己那个同样沾满血污的行囊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熟悉而柔软的物体——那是爷爷留下的旧布偶,针脚粗糙,布料早已洗得发白褪色,一只眼睛的线头都松脱了,显得有几分滑稽,却是她心中最温暖的慰藉。
她拿着布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夜无痕身边。浓烈的酒气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蹲下身,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将那只破旧的布偶,塞进了夜无痕那只紧握着匕首、指节发白、沾满污泥和血痂的冰冷手掌中。
触碰到那柔软布料的瞬间,夜无痕的身体猛地一僵!呜咽声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又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那只紧握匕首的手,条件反射般猛地攥紧了塞进来的布偶!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破旧的布偶捏碎!他埋在臂弯里的头猛地抬起,赤红的、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死死盯住手中突然多出的东西,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不明白这是什么。
就在他五指死死攥紧布偶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奇异波动,骤然从那个破旧的布偶内部爆发出来!
布偶表面那粗糙褪色的布料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瞬间激活!一道极其微弱、却纯净得如同初生星辰的淡白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一闪而逝!紧接着,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神识波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猛地荡漾开来,瞬间扫过驿站内所有人的识海!
这股神识波动极其陌生!绝非夜无痕所有!也绝非陆昭雪爷爷残留的气息!它带着一种冰冷、古老、仿佛沉睡了万载岁月才被强行唤醒的沧桑感,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急切?
夜无痕如同被雷亟!他攥着布偶的手触电般猛地一松,布偶掉落在潮湿的地面上,那微弱的白光和神识波动也瞬间消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但驿站内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陆昭雪瞳孔骤缩!爷爷的布偶里…怎么会有陌生的神识?!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捡起布偶查看。
“谁?!”
几乎在布偶落地的同一瞬间!
一直守在最外侧、如同融入阴影的夜无痕(他刚才回到门口位置),手中的匕首“无光”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尖锐刺耳的剧烈震颤嗡鸣!那声音如同万千厉鬼的哭嚎被强行压缩,瞬间撕裂了驿站内沉重的氛围!
夜无痕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如一道撕裂黑暗的黑色闪电,带着冻结灵魂的杀意,扑向驿站外雨幕中的一个方向!匕首“无光”化作一道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直刺而去!
“幽冥无光,破妄——斩!”
轰!
驿站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残破墙壁,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墨绿色烟气轰然炸开一个大洞!腐朽的木屑和泥块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破洞之外,恰好站在夜无痕那必杀一击的轨迹上!
风雨呼啸着灌入驿站,吹得篝火残烬疯狂明灭。那人身形高大,披着一件宽大的、几乎融入雨夜阴影的墨绿色斗篷,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手中,一杆熟悉的翡翠烟枪正冒着袅袅青烟,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氤氲不散,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微眩的草木气息。
林远山!
夜无痕那凝聚了全身力量、足以瞬间洞穿金丹修士护体灵光的必杀一击,在刺到林远山身前一尺之处时,竟如同陷入了无形的、粘稠至极的泥沼!匕首“无光”那吞噬光线的幽暗锋芒剧烈震颤着,发出刺耳的嗡鸣,却再也无法寸进!
林远山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防御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破洞外的风雨中,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斗篷。兜帽阴影下,似乎有一道目光,穿透雨幕,落在了驿站内夜无痕手中那个刚刚掉落的破旧布偶上,又缓缓移向陆昭雪,最后定格在昏睡的云织月身上。
“警惕性不错。”林远山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低沉沙哑,听不出喜怒,如同砂石摩擦,“看来暂时还死不了。”
陆昭雪心中警铃大作!她顾不上掉落的布偶,瞬间闪身挡在昏迷的谢青符和云织月身前,冰魄剑已然握在手中,剑身冰蓝光芒吞吐不定,寒气弥漫。铁十七也怒吼一声,不顾双臂剧痛,挣扎着抓起脚边的噬灵锤,魔气再次在周身翻涌。巫铃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将小绿护在怀里。
“你来做什么?”陆昭雪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浓浓的戒备。这个身份神秘、立场不明的烟鬼,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未知的麻烦。
林远山没有回答陆昭雪,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众人,再次落回那个掉落在夜无痕脚边泥水里的破旧布偶上。翡翠烟枪在他指间缓缓转动了一下,一缕比之前浓郁数倍的青烟袅袅升起,那奇异的草木香气瞬间变得浓烈刺鼻,带着一种惑人心神的迷离感。
夜无痕一击无功,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魂,瞬间后撤,重新挡在众人最前方,匕首“无光”横在胸前,赤红的双眼死死锁定着林远山,那眼神中的痛苦和迷茫被冰冷的杀意瞬间冻结,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
就在这时——
掉在泥水中的那个破旧布偶,在浓烈的翡翠烟气刺激下,竟再次剧烈地颤动起来!比刚才强烈数倍的淡白色光芒猛地爆发,如同回光返照!布偶那松脱线头的“嘴巴”位置,竟然极其诡异地开合了几下!
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清晰无比的老者声音,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疲惫和急切,如同从布偶的“嘴”里硬生生挤了出来,在浓烈的烟气和风雨声中,直接回荡在夜无痕、陆昭雪以及离得最近的铁十七的识海深处:
“无…痕…九幽令…分…阴阳…阳令…在…”
声音戛然而止!
布偶身上爆发出的淡白光芒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灭!瞬间黯淡下去!紧接着,“嗤啦”一声轻响,布偶那本就破旧不堪的布料,竟然从内部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里面填充的、早已板结发黄的陈旧棉絮!一股焦糊的气息从裂口处弥漫出来!
“——!”
夜无痕和陆昭雪如遭重击!心神剧震!阳令?!九幽阳令?!
然而,布偶的传音只持续了不到一瞬!
林远山似乎就在等这一刻!在布偶光芒熄灭、裂开的瞬间,他手中的翡翠烟枪猛地一抬!枪口处凝聚的、浓郁的、如同实质般的墨绿色烟气,不再是温和的氤氲,而是化作一道凝练无比的毒龙!带着刺耳的尖啸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毒气息,速度快如闪电,直射向——地上那个裂开的布偶!
“蚀魂烟瘴——封!”
他的目标,竟是摧毁布偶!
“你敢!”
夜无痕目眦欲裂!布偶传出的信息至关重要,更承载着陆昭雪爷爷的遗物!他虽不明就里,但本能让他暴起阻拦!匕首“无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幽暗光芒,如同一个小型的黑洞,迎向那道墨绿毒烟!与此同时,陆昭雪的冰魄剑气也带着冻结一切的森寒,后发先至!
轰!!!
墨绿毒烟、吞噬光线的幽暗、冰蓝的冻气,三种性质迥异却都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能量,在驿站中心、在那裂开的布偶上方轰然碰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湮灭声!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失控的飓风,瞬间向四周席卷!本就摇摇欲坠的驿站残骸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墙壁上的裂缝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铁十七怒吼着将噬灵锤挡在巫铃身前,魔气激荡!陆昭雪也被冲击波震得气血翻涌,连连后退!
混乱中,林远山的身影似乎被能量乱流逼得后退一步。他那压低兜帽下的目光,似乎极其复杂地扫了一眼被夜无痕下意识护在身后、此刻被冲击波掀飞滚落到角落里的破布偶,又深深看了一眼在能量风暴中心依旧死死守护在谢青符和云织月身前、嘴角溢血的陆昭雪。
就在这能量湮灭、视线混乱的刹那!
夜无痕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手中的匕首“无光”,因为全力格挡林远山的蚀魂烟瘴,此刻正与那墨绿色的能量激烈对抗!而林远山手中的翡翠烟枪,枪头部分因为能量对冲的剧烈震荡,那温润的翡翠烟锅竟被震得微微倾斜了一个角度!
借着驿站内被能量乱流激荡得忽明忽暗的光线,就在那烟锅倾斜的瞬间——
夜无痕看到了!
在那翡翠烟锅光滑的内侧壁上,赫然刻着一个字!一个他熟悉到刻骨铭心、日夜摩挲的字!
一个笔锋遒劲、带着某种古老誓约意味的——
“诺”!
和他匕首“无光”的刀柄末端,那个一模一样的“诺”字!
轰!!!
夜无痕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开!远比刚才布偶传音带来的震撼强烈千万倍!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父亲临终前紧握他手时,那沾满血的手指在他掌心艰难划过的触感…母亲倒在地上,温柔却绝望的眼神…还有幽冥殿长老冰冷刺骨的声音:“记住这匕首上的字,它就是你活着的唯一意义…”
匕首上的“诺”…烟锅上的“诺”…
林远山?!他和幽冥殿?!和那个雪夜?!和这把沾满父母鲜血的匕首?!
巨大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恐怖猜测如同疯狂的毒藤,瞬间缠绕住夜无痕的心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血淋淋的“诺”字在眼前无限放大!握着匕首的手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滔天的杀意而剧烈颤抖,几乎要握不住!
林远山似乎察觉到了夜无痕的目光,也看到了自己烟锅内侧暴露的字迹。他猛地将烟锅一转,那个“诺”字瞬间被遮掩。兜帽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那道目光似乎变得更加复杂难明,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没有再攻击,也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陷入巨大精神冲击、状若疯狂的夜无痕,又扫过角落那个裂开的布偶,最后目光落在陆昭雪身上。
“枯骨地…幽冥殿主…”他低沉的声音透过风雨和尚未完全平息的能量余波传来,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要复活的…不是人…是…”
话音未落!
轰隆隆——!!!
驿站外,西南方向,枯骨地所在的天际尽头,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万丈血光!
那光芒猩红如血,粘稠得如同实质,瞬间染透了半边天空!将漫天阴沉的雨云都映照得一片妖异的赤红!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无尽怨念、死亡和暴戾的恐怖气息,如同沉睡万古的凶魔睁开了眼睛,跨越了遥远的空间,轰然降临!
整个大地都在这一刻微微震颤!驿站残骸簌簌落下更多尘土!
林远山后面的话,被这惊天动地的异象彻底打断!他猛地抬头望向西南那刺破苍穹的血色光柱,兜帽下的脸色似乎也变了变。
“走!”
他不再停留,只留下一个冰冷急促的字眼。墨绿色的斗篷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雨幕,几个闪烁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那浓烈呛人的翡翠烟气,以及他最后那未尽的话语带来的更深邃的恐惧。
驿站内一片狼藉。
夜无痕还保持着持匕僵立的姿势,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林远山消失的方向,眼神空洞,身体却因为巨大的精神冲击和那滔天的血光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脚边不远处,那个裂开的破旧布偶静静地躺在泥水里,一只眼睛的线头彻底断开,空洞地望着残破的屋顶,以及屋顶外那一片被染成血色的、绝望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