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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压饭团

老家盛饭有个禁忌,盛饭时不能把饭压紧压圆。

我不信邪,偏把饭压成完美的球体。

当晚梦见一个穿寿衣的老太太坐在我床边,用手一圈圈碾我的头。

醒来发现头发掉了一大片,头皮上全是螺旋状的淤青。

母亲看到后惨叫:“那是给死人的供饭形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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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地方,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多,有些规矩听起来简直莫名其妙。

比如盛饭,饭勺下去,松松盛起来便是,千万不能把饭在碗里使劲压,更忌讳压得溜光水滑,像个圆球。

问为什么,老人们总是含糊其辞,只说压紧了,压圆了,会“招东西”。

至于招来什么,没人肯细说,脸上却都带着一种讳莫如深的恐惧。

我从小在外读书,自诩是个信科学的新青年,对这些乡下旧俗向来嗤之以鼻。

这次清明假期回老家,饭桌上又见母亲盛饭时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那点叛逆劲儿就上来了。

晚饭时,母亲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米饭,蓬松得像座小山。

我故意拿起勺子,当着她的面,用力把饭往下压,一圈,两圈,勺背贴着碗沿,使劲碾磨。

米饭在我的力道下发出沉闷的挤压声,逐渐变得瓷实、光滑,最后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半球体,表面油光锃亮,找不出一丝棱角。

“你干什么!”母亲脸色瞬间变了,声音尖利得吓人,一把夺过我的碗,“这饭不能吃了!快倒掉!”

“妈,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些?”我觉得她反应过度,有些好笑,“不就是饭压实了点嘛,吃起来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说了多少次了,这规矩不能破!”母亲的手都在抖,眼神里是真实的惊惶,“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听话!这是给……给……”

“给什么?”我追问。

她却死活不肯再说下去,只是固执地把那碗压得结结实实的饭倒进了泔水桶,又重新给我盛了一碗松松的,仿佛那碗被压过的饭是什么剧毒之物。

我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心里憋着气,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有点睡不着。

窗外是老宅后院,一棵歪脖子槐树的影子被月光投在窗帘上,张牙舞爪的。

乡下夜晚静得出奇,偶尔几声狗吠也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睡去。

然后就开始了那个梦。

梦里,我躺着的就是身下这张床,房间里的摆设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空气又湿又冷,带着一股子泥土和腐朽木头混合的怪味。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醒着”的,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但身体却像被灌了铅,动弹不得。

门轴发出极其缓慢、干涩的“吱呀”声,像是很久没上油了。

一道狭长的影子,先于人影,从门缝里一点点爬进来,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然后,她进来了。

一个极其瘦小的老太太,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黑得令人心慌的寿衣。

衣服太大了,空荡荡地挂在她干瘪的身架上。

她脸上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一双眼睛完全没有眼白,是两个纯粹的、望不见底的黑洞。

她没有脚,像是飘着,又像是蹭着地皮,悄无声息地挪到我的床边。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叫,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想动,每一根手指、每一根脚趾都不听使唤。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床沿坐下,那张布满皱纹、毫无生气的脸,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

那股土腥混合着陈旧寿衣的味道,浓得让我几欲作呕。

她伸出右手。

那手枯瘦得像鸡爪子,指甲又长又黄,微微弯曲。

她并没有碰我别的地方,那只手直直地、缓慢地,按在了我的头顶上。

冰冷,刺骨的冰冷,透过头发,直达头皮。

然后,她开始动了。

手掌按住我的头顶,一下,一下,开始缓慢地、固执地旋转,一圈,又一圈。

动作机械而精准,带着一种碾磨什么东西般的力道。不是抚摸,是碾压。

我感觉自己的头盖骨在那只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脑浆仿佛都要被搅成一团糨糊。

剧烈的疼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席卷了我。

我想挣扎,却连眼皮都无法眨动。

只能清晰地感受着那只冰冷的手,用那种固定的节奏,一圈圈碾过我的头顶。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个黑窟窿一样的眼睛,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

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她终于停了下来,那只冰冷的手缓缓离开我的头顶。

然后,她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飘然而起,挪向门口,影子拖在地上,最后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门,又轻轻地合上了。

“嗬!”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心脏疯狂地擂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

窗外天刚蒙蒙亮,屋子里弥漫着破晓时分的青灰色光线。

是梦……只是个噩梦……我大口喘着气,试图安慰自己。

一定是白天和母亲赌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头顶传来一阵阵清晰的、闷钝的疼痛感,却又如此真实。

我下意识地抬手,朝头顶摸去。

触手所及,不是往常浓密头发的质感,而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稀薄。

我猛地收回手,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一看,指尖上竟然缠绕着好几根脱落下来的头发。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我连滚带爬地扑到桌前,打开那面老旧的镜子。

镜子里,我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

而头顶正中央,赫然出现了一大片明显的头发脱落区域,露出的头皮上,不是一个简单的斑秃,而是布满了清晰的、螺旋状的淤青!

那痕迹一圈套着一圈,青中带紫,就像……就像昨晚梦里,被那只手反复碾压过的轨迹一模一样!

我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尖叫。

这不是梦!那感觉,那痕迹,都是真的!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门口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房门口,她脸色惨白如纸,手指颤抖地指着我的头顶,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整个人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鬼捏头!是鬼捏头!”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哭腔,“你个作死的娃啊!让你别压饭!让你别压饭!你偏不听!”

她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伤心,是纯粹的恐惧。

“那是给死人的供饭形状啊!压得圆圆的,实实的,是给那边的人吃的!

你活人压了供饭,就是告诉他们,这儿有你的份!他们……他们就来给你‘盖章’,认下你这口食了!”

给死人的供饭形状……

活人压了供饭,就是告诉他们这儿有你的份……

他们来“盖章”,认下你这口食……

母亲的话像一把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子里。

我浑身冰冷,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镜子里,头顶那个螺旋状的淤青,此刻看起来无比刺眼,像是一个诡异的烙印,一个来自阴间的标记。

原来,那不是在碾我的头。

那是在“盛饭”。

而我,就是那碗被压得结结实实、等待被享用的……饭。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我猛地扭头,再次看向那面镜子。

头顶那个螺旋状的淤青,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颜色似乎更深了,那诡异的纹路,仿佛具有了生命,在一明一暗地搏动。

它不是淤青。

它是一个印记。

一个被“那边”认领的印记。

“她……她还会来的,是不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把我抱得更紧,她的身体同样抖得厉害,眼泪滴落在我的脖子上,也是冰凉的。

她的沉默,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令人绝望。

一整天,我和母亲都魂不守舍。

她把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红布、剪刀、甚至一把多年不用的旧猎枪都翻了出来,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门窗被反复检查,确认锁得死死的。她甚至还去找了隔壁一位据说懂点“门道”的远房叔公,叔公过来看了看我的头顶,摇摇头,叹了口气,只含糊地说了句“冤孽”,留下几张画得歪歪扭扭的符纸,让贴在门窗上,说是“尽人事,听天命”。

“天命?”我心里一片冰凉。如果招惹的真是那种东西,几张符纸又能有什么用?

夜幕,还是不可抗拒地降临了。

比起昨天,今天的夜晚显得格外沉重而充满恶意。

每一丝风声,每一声虫鸣,都像是恶鬼的窃窃私语。

我和母亲不敢各自回房,挤在堂屋的沙发上,谁也不敢合眼。

灯,开得亮如白昼,仿佛光明能驱散一切邪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

墙上老挂钟的滴答声,在死寂的夜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敲击在心脏上。

临近子夜,最黑暗的时刻。

屋外的风好像停了,连虫鸣都彻底消失。

整个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绝对寂静之中,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然后,我听到了。

不是敲门声,也不是脚步声。

是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嘶啦……嘶啦……就像有什么东西,用长长的指甲,非常非常缓慢地,在沿着外墙,一下下地刮擦。

它来了。

母亲猛地抓紧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她死死地盯着大门,瞳孔因为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刮擦声停了。

紧接着,堂屋的电灯,毫无征兆地,“啪”一声,灭了。

不是跳闸,因为连其他房间透过门缝传来的光线也瞬间消失。

整个老宅,陷入了一片粘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停电了。

“啊!”母亲短促地惊叫了一声,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黑暗中,我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极限。

我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泥土混合腐朽寿衣的味道,越来越浓,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

冰冷的寒意穿透衣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吱呀——

那个干涩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不是大门。

是我卧室门的方向。

它……已经进来了。它根本不需要走门。

我的身体再次变得僵硬冰冷,熟悉的麻痹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冰块堵住。

连转动一下眼珠都做不到。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一个瘦小、冰冷的存在,正穿过堂屋,无视了贴在门窗上的符纸,无视了我们的恐惧,坚定不移地,朝着我,一步步靠近。

那股阴寒的气息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我的面前。

然后,一只冰冷枯瘦的手,如同昨夜一样,准确无误地,按在了我头顶那个螺旋状的淤青上。

碾磨,再次开始。

一圈,一圈,缓慢,固执,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冷酷。

这一次,感觉更加清晰。

不仅仅是疼痛,还有一种什么东西正被从头顶强行抽离的虚弱感。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视线里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黑暗中那两个仿佛在旋转的黑洞。

我要死了吗?就这样变成一碗被“吃”掉的饭?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时候,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叹息,带着一种满足的意味……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母亲凄厉的哭声唤醒的。

我发现自己躺在堂屋的沙发上,身上盖着被子。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刺得眼睛生疼。电也来了,屋里一片明亮。

但母亲跪在我身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我挣扎着坐起身,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头晕目眩。我抬手摸向头顶。

那片头发脱落的地方,更大了。

那个螺旋状的淤青,已经不再是青紫色,而是变成了一种诡异的、仿佛渗入骨髓的暗黑色,像是一个永恒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头骨上。

镜子里的我,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头顶那个黑色的螺旋印记,如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恶符号。

我没有死。

但我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那个穿寿衣的老太太,她只是来收取了她的“第一口”。

她在我身上留下了标记,意味着我已经被她认领。

这,仅仅是个开始。

这碗被压实的“饭”,已经被盯上,剩下的,只会被一口,一口,慢慢地……享用殆尽。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这个印记,谁能来解开?

我看着镜中那个顶着诡异标记、形销骨立的自己,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无尽的恐惧中反复回荡:

盛饭时,真的……不能压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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