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听惯了的话头,郁江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让她心头一暖的是,父亲竟能替她说话。
驻足片刻,郁江离转身回了堂屋。
不一会儿,厨房的门发出一声朽木摩擦的粗重响动,郁江离正在卧室叠被子,透过模糊的窗户,看到奶奶拎着拐杖走出院门。父亲弓着身子送了出去。
不一会儿,郁芳来叫郁江离,让郁江离开着电三轮和她一起去镇上买点心。
郁江离套上棉袄,围上那条已经发干发硬的粗毛线围巾,走到电三轮旁,插上钥匙,拧了一下,电三轮滴的一声,显示屏亮起,电池发出红色警告,只剩一格电。
昨天晚上回来,又激动又忙碌,竟忘了给电三轮充电。
郁芳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毛糙的头发上挂着几道落满灰尘的蜘蛛网,“真是,回来也不知道充电!”
这话大约是说给郁江离听的,因为当时只有她在跟前。而这辆电三轮之所以会没电,也是为了接她。
她其实可以打车回去的,但是父母心疼那五十块钱,坚决不让。她在电话里企图说服父母的时候,江荀已经驾着电三轮出发了。
郁江离拔下钥匙,从座位下取出充电器,充上了电:“要买什么你告诉我吧!我骑电车去镇上。”
郁芳惊讶地抬起头:“什么?你骑电车?一会儿你爸爸还要骑呢!”
郁江离在杂物房搜寻一圈,角落里的自行车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胳膊粗细的轮胎也瘪了下去。
“那我骑自行车。”
郁芳看了看那辆自行车,眼神飘忽地挪到别处,低头嘟囔:“随你吧!”
郁江离将自行车简单擦了一下,打上气,急匆匆赶去镇上。北方的冬天干冷干冷的,迎面的寒风夹着雪粒不断吹到脸上。
出发前,郁芳找到一双棉手套,让她戴上。军绿色的手套已经暗沉发旧,浑身上下都是岁月侵蚀的痕迹,铜钱大小的破洞里,露出一圈黑灰色的棉絮。一戴进去,凉得人手骨神经疼。
骑车走到一半,寒风依旧凛冽,郁江离却出了一身汗,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冰凉冰凉的。
郁芳并不记得那些点心的名称,只是在出发前,向她详细描述了一番。
郁江离将郁芳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老板,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十分和善,笑着告诉她那些糕点的名字。
算好价钱之后,老板抬头向郁江离报价,她惊讶地“咦”了一声,“你认识郁芳吗?李家村的。”
郁江离惊喜地说道:“那是我妈。”
“难怪呢,你们母女俩长得真像。”
两人聊了几句,老板告诉她,前两天,郁芳买的就是这几种点心。老板还说,郁芳人特别特别好,不像有的农村妇女,就爱斤斤计较。
回到家中,郁江离在院子门口停下车子,院内随即传来一声怒吼:“这都几点了,还不起床?一会儿还要去你奶奶家吃饭,你不知道吗?”
是父亲隔着窗户在喊江荀起床,自从江荀上了高中,这种场面就是家常便饭,必不可少。
院子已经被打扫干净,平整的土地上还残留着波浪般的扫帚痕迹。
郁江离放好车子,拎着点心去了厨房。郁芳正在洗菜,“把点心放好,一会儿拿上这些菜,咱们去你奶奶家。”
大年三十,去奶奶家吃中午饭,也是一大家人的团圆饭。郁江离低沉地“嗯”了一声。
郁芳掐着一把刚刚洗过的鲜芹:“别一说去你奶奶家就丧着个脸,那是你爸爸的母亲。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你小时候还知道尊敬长辈呢,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郁芳收拾好后,端起一大盆肉菜,郁江离拎着点心,一前一后去了江老太太的家里。
江老太太的院子比郁江离的家里还要新。锃亮的白色瓷砖贴了满墙,朱红色的花园式大门嵌着金边,大门上贴着崭新的红对联。郁江离去买点心的时候,江庆中便过来帮父母贴对联。
这原本是江庆中结婚时的房子,江庆中和郁芳也在这里住过一年。郁江离出生后,江老太太十分不悦,请人看了风水。
那位大师说,这座老院子旺子嗣,而新院儿发阴,只能生女儿。
老太太深信不疑,郁芳生下孩子才三天就被逼着搬了家。
这么多年过去,郁芳早就释怀了。一进院门,她就盈起了满脸笑容,“你小时候还住过这里呢!“
见郁江离没什么反应,郁芳十分扫兴,白了女儿一眼,兀自进了堂屋。
堂屋甚是宽敞,但早已不复当年的明亮。雪白的墙壁上已经布满黄褐色的小点,被深深浅浅的油污连成一片,其间掺杂着黑乎乎的苍蝇尸体和陈旧的蚊子血。
锅碗瓢盆在客厅的沙发旁摆了一排,半月前新买的汤锅锅底已经焦黑,锅里还有一口浅黄色的小米饭汤。
虽然郁芳时常就会来打扫,但浅灰色的地板砖已经看不到曾经的样子,黑黢黢的,踩上去有些黏脚。江庆中总嫌郁芳不爱收拾,但郁芳也是分身乏术。农村的妇女,谁能不去地里干活,谁又能不洗衣做饭呢?每天,单是自家院子都收拾不完,何况其他。
江老太太见是郁芳和郁江离,连招呼都没打,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郁江离把点心放在桌上,江老爷子倒是说了几句话,问了问郁江离的学习和工作。
江老爷子还想再和孙女聊几句,被江老太太横了一眼。“盼弟,去把院子扫一下。”江老太太吧咂了一声。
郁江离去院子里拿了扫帚,扫了起来。江老太太在屋里听到动静,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走进卧室,隔着窗户吆喝:“用那个旧的!新的得省着!”
说完,透过窗户,盯着郁江离换了扫帚才哼了一声,走到客厅继续看电视。
江老爷子动了动身体,将靠枕垫在背后:“你干嘛呀!孩子长大了,你说话注意点儿!”
“那新扫帚十块钱一个呢!你说我干嘛?”
江老爷子低头不语,许久,嘴里嗫喏道:“我们老了,将来还得指望他们呢!”
“指望谁?你孙女呀?江大辉,我爹娘指望过我吗?还不是嫁到你们家就只能孝顺你的爹娘?现在你会说话了,年轻时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