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晨雾裹着寒气漫进苏府后巷，裴砚蹲在柴房檐下，指尖轻轻叩了叩青砖墙——墙内堆着周伯昨日新领的木炭，他能听见苏昭在屋内咳嗽的动静，那是装病的暗号。
\"三少奶奶今日咳得厉害。\"小桃端着青瓷碗跨进角门，碗里的银耳羹腾起白雾，\"周伯，这是我刚煨的，您替三少奶奶尝尝火候？\"
佝偻老者正用破布擦着门环，左手缺了两指的手背爬满老人斑。
他抬眼时，浑浊的眼珠在雾气里晃了晃，忽然露出比门环还旧的笑：\"小桃丫头有心了。\"枯瘦的手刚要碰碗沿，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我这老寒胃受不得甜，你送进去吧。\"
裴砚缩在阴影里眯起眼——周伯擦门环的动作顿了顿，拇指刻意压过铜环内侧那道细痕。
他十年前在苏府当杂役时就注意过，那道痕是苏老爷当年亲手刻的记号，用来藏钥匙。
\"周爷爷今日不去城隍庙？\"小桃没接话，故意把碗往他怀里送了送。
\"改后日了。\"周伯扯了扯灰布衫，转身往柴房走，\"我去查查炭堆有没有潮。\"
裴砚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看见周伯弯腰掀草帘时，后腰的布带鼓了一块——那形状，像极了装信筒的皮套。
\"阿昭，收网。\"他摸出怀里的机关鸟，铜簧在指缝间轻轻一颤。
苏昭的咳嗽声忽然拔高，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张妈！
我的蜜饯罐子......\"
柴房里传来重物拖拽声。
裴砚贴着墙根绕到后窗，正看见周伯用缺指的手扒开炭堆，露出个涂了桐油的木筒。
老人刚要掀开筒盖，檐角忽然掠过一道黑影——机关鸟的铜喙精准钳住他后颈的白发。
\"什么东西！\"周伯踉跄着撞翻炭堆，木筒\"骨碌\"滚到裴砚脚边。
裴砚弯腰捡起木筒时，指腹触到筒身的凹痕——是方砚舟的私印。
他抬头正撞上周伯充血的眼睛，那眼神哪有半分往日的慈和，活像被扒了皮的恶犬。
\"小傻子？\"周伯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笑声，\"十年前缩在门廊下吃雪渣的小要饭的，倒藏得深。\"
\"周爷爷记性真好。\"裴砚把木筒揣进怀里，指尖悄悄勾住腰间的问魂铃，\"可您记性更好——苏老爷刻在门环上的记号，您擦了三十年，怎么今日倒忘了？\"
远处传来哑姑的呜咽。
裴砚转头，正看见扎着羊角辫的哑女从西厢房跑出来，手里攥着半块发黑的枣糕——那是周伯每日晨祷时才肯给她的\"奖赏\"。
\"哑姑？\"苏昭不知何时站在廊下，金瞳里浮着层雾气，\"你手里拿的什么？\"
哑姑盯着苏昭腕间若隐若现的妖纹，忽然尖叫着把枣糕塞进嘴里。
她的手指抠进喉咙，血丝顺着嘴角往下淌，含混的呜咽里竟挤出几个字：\"主...上...要...见...\"
周伯的脸瞬间煞白。
他扑过去捂住哑姑的嘴，却被裴砚一脚踹中膝盖。
老人跌进炭堆里，左手本能地护住胸口——那里别着半枚锈迹斑斑的青铜令牌，和方砚舟送给他的\"蚀日令\"纹路一模一样。
\"走！\"周伯拽着哑姑往废井跑，枯枝在两人脚下发出碎裂的响。
裴砚摸出苏昭塞给他的机关骰子，指腹蹭过骰面的凸纹——那是她昨夜用银簪刻的冰魄粉机关。
他冲苏昭使了个眼色，两人猫着腰跟上，晨雾里只看得见周伯晃动的灯笼光，像团将熄的鬼火。
废井边的老槐树上缠着枯死的藤条，周伯把哑姑推进井栏，从怀里摸出火折子：\"乖囡，下去给主子报信，爷爷随后就来。\"
哑姑仰起脸，嘴角的血滴在井沿青苔上，眼神却比平时更亮——那是被洗去恐惧后的空洞，像尊被拆了魂的木偶。
\"周爷爷要引火药？\"苏昭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可您忘了，这井里的火药，是我前日让张妈换的假硝石。\"
周伯的手剧烈发抖。
他刚要打火，裴砚已笑着抛出骰子。
青铜骰子在半空炸开，冰魄粉裹着寒气劈头盖脸砸下——火折子\"滋啦\"一声，火苗刚窜起半寸就被冻成冰珠。
老槐树上的乌鸦被惊得扑棱棱乱飞。
周伯望着掌心凝结的冰焰，忽然抬头看向裴砚，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到底...\"
裴砚弯腰捡起哑姑掉在地上的枣糕，掰开后露出里面的纸团——是方砚舟的密信，墨迹还带着隔夜的潮气。
他抬头时，晨雾刚好漫过井栏，遮住了周伯扭曲的脸。
\"周爷爷擦门环的手......\"他摸着问魂铃笑了，铃声混着哑姑的呜咽飘进井里，\"该换换了。\"
周伯喉间滚出一声闷吼，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原本佝偻的脊背突然绷直，左手死死攥住后腰的剑柄——那是柄裹在灰布里的青锋，此刻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抖落布屑，露出半截寒芒。
裴砚这才想起，十年前苏老爷寿宴上，周伯曾替他捡过掉在廊下的木剑，当时他触到老人掌心的厚茧，还以为是擦门环磨的。
\"小杂种！\"周伯的瞳孔缩成针尖，剑锋带着破风声直取裴砚咽喉。
裴砚的后颈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侧身避开半寸，剑刃擦着耳垂划过，火辣辣的疼。
他的右手已按上腰间的问魂铃，铜铃在掌心震得发麻——这是他昨夜用问魂宗残卷里的\"御尸诀\"温养的守陵人骸骨，此刻正埋在废井旁的老槐树下。
\"起！\"裴砚咬破舌尖，腥甜漫进口腔。
他记得残卷里写，御尸需以血为引，可这具骸骨是三年前在乱葬岗捡的，当时还沾着半块刻有\"镇北军\"的甲片。
随着铃音震颤，井边的荒草突然翻涌，一截白骨从青苔里撑出，接着是锁骨、肋骨，最后是裹着腐皮的头颅——那守陵人眼眶里还嵌着半枚生锈的箭镞。
周伯的剑势顿了顿，剑锋偏去三寸，砍在骸骨的臂骨上。\"咔嚓\"一声，白骨迸裂成碎片，可下一秒，另一截腿骨从他脚边窜起，死死缠住他的脚踝。
裴砚趁机退到苏昭身侧，看见她指尖正掐着枚青铜灯芯，那是她总揣在怀里的\"九宫灯阵\"机关。
\"砚哥哥！\"苏昭的金瞳泛起涟漪，这是她血脉觉醒时才会有的征兆。
她手腕轻转，灯芯\"叮\"地弹进井栏的石缝，接着九盏青铜灯从八个方向窜出——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最后一盏悬在两人头顶。
灯油混着松脂的焦香炸开，橘色火光裹着银芒，在周伯身周织成网。
\"妖女！\"周伯被光网灼得踉跄，剑锋在地上划出火星。
他左手的缺指突然渗出黑血，那截被斩断的指根处竟钻出条细如发丝的虫，\"嗤\"地钻进泥土。
裴砚瞳孔微缩——这是方砚舟最擅长的\"蚀心蛊\"，看来周伯早被种下了死契。
守陵人的骸骨还在纠缠周伯的双腿，腐肉簌簌掉落，露出森白的骨茬。
裴砚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御尸术耗的是活人的生气，他现在每多支撑一刻，就像被抽走一把筋骨。
苏昭的手悄悄覆上他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衫渗进来：\"灯阵能撑半柱香，我们走。\"
\"走？\"周伯突然发出刺耳的笑，他挥剑砍断缠腿的骨链，转身冲向哑姑。
那哑女还瘫坐在井边，嘴角的血已经凝成黑痂，却仍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周伯。\"乖囡，爷爷带你见主子。\"他拽起哑姑的胳膊，就要往井里推。
裴砚这才注意到，井壁上不知何时爬满了暗红的藤蔓，正顺着哑姑的脚踝往上缠。
\"砚哥哥！\"苏昭的声音带着哭腔。
裴砚咬碎最后半颗牙，问魂铃在掌心烫得发红。
守陵人的骸骨突然发出尖啸，头颅骨\"咔\"地裂开，露出里面蜷缩的白影——那是他用十年时间温养的孤魂，此刻正张着嘴要去啄周伯的后颈。
周伯似乎终于慌了。
他松开哑姑，挥剑劈向骸骨，却被灯阵的银芒烫得缩手。
裴砚趁机拽起苏昭往废井外跑，晨雾里传来哑姑含混的呜咽，还有周伯的嘶吼：\"方先生不会放过你们的！
蚀日之劫才刚开始——\"
苏昭的机关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响。
两人跑过月洞门时，裴砚回头看了眼，只见废井方向腾起一团黑雾，周伯的身影已经融进雾里，只剩哑姑的羊角辫在雾中晃动，像两朵即将凋零的花。
\"他刚才说的蚀心蛊......\"苏昭的呼吸撞在裴砚后背，\"是不是和方砚舟有关？\"
裴砚没有回答。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木筒在发烫，那里面是方砚舟的密信，墨迹还带着昨夜的潮气。
苏府的角门近在眼前，门环上的细痕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突然想起，十年前苏老爷救他时说的话：\"这门环是我刻的，以后你若遇到难处，摸摸这道痕，就当是回家。\"
可现在，这道痕里藏的不是钥匙，是三十年的阴谋。
两人冲进苏府偏院时，张妈端着药碗从廊下出来，看见他们苍白的脸色，手一抖，药汁溅在青石板上。
裴砚关紧院门，听见苏昭在身后轻声说：\"砚哥哥，我刚才在灯阵里，好像看见哑姑的影子......和方砚舟的影子叠在一起。\"
裴砚摸出木筒，指腹压过方砚舟的私印。
他想起昨夜苏昭在他耳边说的梦话，她总喊着\"血月\"、\"妖神\"，还有\"砚舟哥哥\"。
此刻晨雾未散，他望着苏昭腕间若隐若现的妖纹，突然低声道：\"阿昭，等今夜子时，我带你去看样东西——关于蚀日之劫，关于方砚舟，还有......你血脉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