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糊在阿福睫毛上。
他跑得肺叶发烫,耳后铜铃声却越追越近——那是林九手下特有的镇灵铃,每一声都像根细针往骨头里扎。
怀里碎玉硌着心口,他想起裴姑爷塞东西时指腹的温度,比苏三小姐给的糖人还烫。
\"图书馆后窗!\"阿福咬着牙拐过染坊,墙根堆着半腐的蓝靛草,气味混着血锈味直往鼻子里钻。
他扒着青砖墙往上爬,指甲缝里渗出血丝,终于够着那扇总不关严的木窗。
摔进室内时带翻了竹书架,霉味的旧书\"哗啦啦\"砸下来,惊得老书吏从藤椅上弹起来。
\"小祖宗!\"老头扶着老花镜直喘气,灰白胡须抖成乱草,\"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往...\"话头突然卡住,他盯着阿福掌心的碎玉——黑玉上有道暗红纹路,像滴凝固的血。
\"逆...逆字者?\"老书吏喉结动了动,枯树皮似的手突然攥住阿福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十年前问魂宗灭门夜,我替老宗主藏过半块这样的玉。\"他松开手,背在身后的手指快速敲了七下檀木柜台,暗格\"咔嗒\"弹出本裹着油布的《荒城志》。
阿福盯着书页上的朱砂批注,心跳声盖过了窗外渐远的铜铃。
第三卷最后一页,用血墨画着座尖顶神庙,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妖神之心,镇于蚀日眼。\"他指尖发颤,突然听见房梁上麻雀扑棱翅膀——那是苏三小姐教的暗号,代表\"危险解除\"。
同一时刻,祠堂里的长明灯\"噼啪\"爆响。
苏昭腕间血纹顺着血管往上爬,眼尾那团红几乎要烧穿皮肤,却仍笑着拽裴砚的衣袖:\"裴郎看,这灯焰像不像去年上元节我偷点的孔明灯?\"她声音发颤,裴砚却看见她攥着桃木符的手背上,青筋绷成了细线。
\"昭昭。\"裴砚按住她发烫的手腕,十年前问魂宗密室里的场景突然涌上来——老宗主咳着血,把半块黑玉塞进他怀里:\"能镇蚀日的...是人心。\"此刻苏昭腕间血纹与他掌心逆字重合,烫得像两块烧红的炭,\"我得去图书馆确认妖神之心的位置。
你带着拾荒队去西市,老周头那批火药还没转移。\"
\"不行!\"苏昭眼尾的红猛地扩散,像滴血掉进清水里,\"林九的人满街找我,你一个人...\"
\"阿福已经去了。\"裴砚摸出那只她做的机关鸟,铜喙轻轻啄了啄她鼻尖,\"他跑得比野狗还快。
再说...\"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我藏了十年的问魂术,总得见见光。\"
苏昭突然拽住他衣襟,力气大得几乎要扯断布扣:\"日落前必须回来。\"她喉间滚出一声轻喘,血纹在颈侧隐没,\"要是晚了...我就带着拾荒队杀到图书馆去。\"
裴砚转身时,看见供桌上的镇脊兽在蓝焰里投下影子,张着嘴的模样像在说什么。
他摸了摸怀里的《问魂要术》残卷,残页间飘出片干枯的野蒿——是今早苏昭塞的,说\"带着它,荒城的风会替我看着你\"。
图书馆木门\"吱呀\"响时,老书吏正往阿福手里塞冷掉的炊饼。
裴砚跨过满地狼藉的书,看见少年脸上还沾着草屑,《荒城志》摊开的那页被手指抠出了褶皱。
\"妖神之心在废弃神庙。\"阿福递过书,声音发哑,\"就在蚀日最毒的正午时分,血幕最薄的地方。\"
裴砚的手指停在神庙图上,那座尖顶与记忆里重叠——十年前他躲在问魂宗后山,看见方砚舟带着镇灵司冲进来时,背后的血幕里就浮着这样的影子。
他捏碎残玉,黑玉粉末簌簌落在图上,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拾荒队特有的竹哨声——三长两短,是苏昭的暗号。
\"走。\"裴砚合上《荒城志》,把书塞进老书吏怀里,\"替我守着它,等打完这仗...\"
\"等打完这仗,我要听你说十年前的故事。\"老书吏突然笑了,眼角皱纹里泛着水光,\"老宗主说过,逆字者不是逆天命,是逆那些要把人心踩进泥里的混蛋。\"
晨雾开始散了。
裴砚推开图书馆门,看见苏昭站在巷口,身后跟着七八个拾荒队员——阿大扛着锈迹斑斑的斩马刀,阿秀别着她做的机关蝴蝶,连最胆小的春生都攥着块磨尖的青砖。
她看见他,眼尾的红淡了些,却故意板着脸:\"磨蹭什么?
老周头说火药库有动静,林九的人怕是闻着味了。\"
裴砚走到她身边,闻见她发间野蒿的清香。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铜铃声,混着血幕下渐起的风,卷着他袖中《荒城志》的批注——\"妖神之心,镇于人心。\"
他握住苏昭的手,掌心逆字与她腕间血纹再次发烫。
这一次,他听见自己心跳里混着更清晰的声音:日落前,他们要去的不只是废弃神庙。
还有,要向方砚舟讨个十年前的答案。
裴砚的拇指在《荒城志》卷角摩挲两下,砖缝里漏下的血幕红光刚好漫过他眼尾。
苏昭站在三步外,发间野蒿被风掀起又落下,扫过她颈侧那道淡红血纹——方才在祠堂时,那血纹还像条活物似的往锁骨钻。
\"阿福说的神庙,在西郊外十里乱葬岗。\"他把书翻到画着尖顶的那页,指节叩了叩朱砂批注,\"十年前问魂宗被屠那晚,方砚舟背后的血幕里,就浮着这尖顶影子。\"
苏昭的指尖在图上顿住,指甲盖泛着不自然的粉白。
她能听见自己血脉在血管里翻涌的声音,像有人拿铜杵捣着骨髓:\"所以妖神之心...是方砚舟引动蚀日的钥匙?\"
\"或者,是他要摧毁蚀日的钥匙。\"裴砚突然攥住她发冷的手腕,指腹碾过她腕间若隐若现的逆字纹路——这是昨夜他用问魂术替她压制血脉时留下的印记,\"老书吏说,逆字者镇的从来不是妖神,是人心。
方砚舟当年能屠了问魂宗,现在未必能守住自己的心。\"
阿大扛着斩马刀凑过来,刀身锈迹刮过青石板,刺啦一声:\"三小姐,我带人把西市到神庙的路清了。
林九那老东西派了二十个镇灵师在染坊蹲点,刚才阿秀的机关蝴蝶飞过去,他们腰上的镇灵铃全哑了。\"
\"哑了?\"苏昭突然按住太阳穴,耳后传来细密的刺痛。
她看见阿秀别在鬓角的铜蝴蝶突然振翅,金漆翅膀上的血纹比昨日更艳——那是她用自己的血喂的机关,\"阿秀,蝴蝶是不是又...又吸了血?\"
\"三小姐?\"阿秀的声音突然变远。
苏昭眼前浮起重影,祠堂长明灯的蓝焰和血幕的红叠在一起,像团烧不尽的火。
她腕间逆字突然烫得惊人,裴砚的手掌覆上来时,她闻到了残卷里野蒿的苦香,\"昭昭?
昭昭你看我。\"
\"我没事。\"苏昭咬着舌尖,腥甜漫开时重影终于散了。
她看见裴砚额角沁着细汗,指缝里渗出淡红——他刚才用问魂术替她压血脉,反噬到自己身上了。\"裴郎,我...我觉得这血脉越来越不受控了。\"她低头盯着自己手背,那里正爬起半道血痕,\"昨夜我梦见妖神了,它说...说我体内的血是钥匙,能开蚀日眼。\"
裴砚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十年前老宗主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妖神之心,在持钥人骨血里。\"当时他以为持钥人是方砚舟,现在看着苏昭腕间翻涌的血纹,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那我们就先找到妖神之心。\"他用拇指抹掉她手背上的血痕,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它若真是钥匙,我们就把它攥在自己手里。
昭昭你信我,十年前我能从问魂宗的火里爬出来,现在就能护着你从蚀日里走出去。\"
苏昭突然拽住他的袖口。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里混着另一种节奏,像荒城地下河的水声——那是血脉觉醒时才会有的耳鸣。\"裴郎,要是...要是我控制不住,变成妖物怎么办?\"她声音发颤,\"你会像镇灵司杀妖那样杀了我吗?\"
\"不会。\"裴砚捧住她的脸,拇指蹭过她眼尾那团淡红,\"我会把你绑在我背上,就算走遍九州所有荒城,也要找到压你血脉的法子。\"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再说了,你要是成了妖物...\"他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落着血幕的光,\"那我就做最疯的逆字者,陪你掀了这蚀日天。\"
远处传来阿秀的轻咳。
苏昭这才发现,拾荒队的人不知何时退到了巷口,阿大假装研究斩马刀的豁口,春生把磨尖的青砖翻来翻去。
她耳尖发烫,刚要说话,腕间血纹突然剧烈跳动——这次不是痛,是某种牵引,像有人在血脉里系了根线,往西北方扯。
\"是神庙的方向。\"裴砚也感觉到了。
他摸出怀里半块碎玉,黑玉表面的暗红纹路正对着西北,\"血幕在变薄,正午快到了。\"
苏昭深吸口气,从腰间解下那只机关鸟。
这是她用废铜片雕的,铜喙能弹出淬了麻药的细针。\"阿大带春生断后,阿秀跟我和裴郎进庙。\"她把机关鸟塞进裴砚手里,\"要是遇到镇灵师,你拿这个扎他们哑穴——我试过,能让镇灵铃哑半柱香。\"
裴砚把机关鸟收进袖中,指腹蹭过苏昭手背的血纹。
他能感觉到那纹路里翻涌的力量,像头被铁链拴住的野兽。\"昭昭,等进了庙...\"
\"我知道。\"苏昭打断他,从怀里摸出块用粗布包着的东西,\"老周头给的火药,我藏在腰里了。
要是妖神之心真是什么邪物,大不了同归于尽。\"她冲他眨眨眼,眼尾的红跟着颤了颤,\"不过裴郎你得答应我,要是真到那一步,你先跑。\"
裴砚没接话。
他望着苏昭发间晃动的野蒿,突然想起今早她往他残卷里塞草时说的话:\"野蒿命硬,就算被踩进泥里也能活。
裴郎你带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现在那株野蒿还夹在《问魂要术》里,草叶边缘有点发黄,却依然直挺挺的。
\"走。\"他牵起苏昭的手,掌心逆字与她腕间血纹烫得几乎要融为一体。
拾荒队的竹哨在巷口响起,三长两短——是阿秀在示警,林九的镇灵铃又近了。
苏昭跟着裴砚往巷口走,靴底碾过片碎瓷。
她摸了摸怀里的粗布包,里面除了火药,还塞着封没写完的信。
信纸上沾着她今早不小心溅的血,字迹晕开成小片红:\"裴郎,要是我撑不住了...\"
血幕在头顶翻涌,像团化不开的淤血。
苏昭望着裴砚挺直的脊背,突然加快脚步,把信往怀里按了按。
等找到妖神之心,等解决了方砚舟,等...等一切都结束了,她再把信给他看。
可她没注意到,风掀起她衣角时,半张信纸从粗布里滑出来,被血幕下的风卷着,轻轻落在了青石板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