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父亲回塘溪镇的那天,正赶上梅雨季。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滑溜溜的,村口那座三孔石桥在雾里若隐若现,桥栏上的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嘴里叼着的石球早没了,只留下个黑洞洞的窟窿,像在无声地喊着什么。
“别往桥边凑。”父亲的雨伞压得很低,遮住了他看石桥的眼神,“你妈当年就是在桥边洗衣服,掉进了桥洞下的漩涡。”他的袖口蹭过我手腕,我摸到那串从不离身的银镯子——是奶奶传给我的,镯面上刻着条歪扭的鲤鱼,鱼眼睛是两颗小黑点,总让我想起桥下泛着白沫的河水。
当晚,我在阁楼整理奶奶的遗物,樟木箱底掉出张泛黄的纸,画着三孔石桥的剖面图,桥洞中央标着“镇魂眼”,旁边写着:“子时初刻,影不归人。”窗外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水响,我扒着木窗往下看,月光下的河面漂着件红色上衣,领口处绣着和我银镯上一样的鲤鱼纹。
第二天晌午,我在井边打水,木桶刚触到水面,井水突然泛起涟漪,我的倒影晃了晃,竟变成了披头散发的女人,脖子上缠着水草,嘴角咧出不自然的笑。我手一松,木桶砸在井沿,银镯碰到青砖,发出“当啷”一声清响,水面这才恢复平静,只有我的倒影惊魂未定地望着我。
“阿青别怕。”守桥的周大爷拄着拐杖路过,他的右腿瘸得厉害,听说是三十年前掉进桥洞摔的,“这桥啊,每隔二十年就要收个替身。”他盯着我手腕的银镯,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你奶奶当年总说,这镯子能镇住桥洞里的‘水影子’——可惜啊,你妈没戴上。”
深夜,我被雨声吵醒。阁楼的木窗“吱呀”开着,石桥方向传来“咯吱咯吱”的木板声,像是有人在桥面上走动。我套上鞋跑出去,雨点打在伞面上咚咚作响,刚踏上石桥,伞骨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住,低头一看,桥栏的石狮子嘴里卡着缕湿头发,发尾滴着水,在石板上砸出暗红的痕迹。
“阿青——”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说不出的颤抖,“回去!”但我的脚像被钉住了,视线落在桥下的水面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站在桥洞中央,月光穿过桥孔,在那人身上投下三个圆形的光斑,像极了奶奶画里的“镇魂眼”。更骇人的是,那人的倒影在水面上漂着,头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像是脖子被拧断了。
银镯突然发烫,我这才发现镯面上的鲤鱼纹在动,鱼眼睛的黑点变成了红色,像滴了滴血进去。桥面上的脚步声近了,我猛地转身,看见穿红上衣的女人站在桥中央,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脸,领口的鲤鱼纹和我的银镯一模一样——只是她的鲤鱼眼睛是空的,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我。
“还记得你五岁那年吗?”女人开口了,声音像水泡破裂的“咕嘟”声,“你趴在桥栏上看鱼,我在水里托着你的脚,你说‘水里的阿姨头发好多’……”她迈出一步,裙摆滴着水,石板路上留下的不是脚印,而是一片片鱼鳞,“后来你奶奶给你戴上镯子,不让你靠近桥,可你看,镯子上的鱼是我绣的,桥洞下的漩涡是我守的——”
我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话:“镯子别摘,桥洞里的东西认得鲤鱼纹。”此刻银镯烫得几乎要嵌进肉里,桥洞下的水面突然炸开,无数气泡涌上来,每个气泡里都映着我的倒影,却都没有头。女人的嘴角咧得更开了,露出两排发青的牙,她的脖子开始扭曲,头慢慢转向背后,发间掉出块腐朽的木牌,上面刻着“塘溪镇1963年祭桥女”。
“周大爷说的没错,二十年收个替身。”我后退着撞上桥栏,石狮子的黑洞洞的嘴正对着我的肩膀,“1963年,村里把你献祭给桥洞的漩涡,让你当水鬼守桥,后来我妈……”
“对,她戴了我的鲤鱼纹镯子,却没戴银镯。”女人的头彻底转到了背后,双手却向前伸来,指甲缝里嵌着河底的泥沙,“现在轮到你了,阿青——你看,桥洞下的镇魂眼亮了,该换新的守桥人了。”
银镯“砰”地炸开,碎片飞进河里,镯面上的鲤鱼纹突然活了,甩着尾巴游向桥洞。女人发出尖锐的叫声,身体开始透明,化作无数水泡破裂的声音。我瘫坐在石板上,看见桥栏的石狮子眼里流出了水,顺着缺了耳朵的轮廓往下滴,在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倒映着我惊恐的脸,却在右眼下方多出了颗泪痣——和奶奶遗物里那张祭桥女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天亮后,父亲在桥洞下捞起了银镯的碎片,每片上的鲤鱼眼睛都变成了黑色,像永远闭着的眼。周大爷摸着石狮子缺耳的地方,叹了口气:“1963年,你奶奶是祭桥的媒人,她把自己的银镯子拆了,给祭桥女绣了鲤鱼纹,却给自己孙女留了半只——”他盯着我手腕上的红痕,“现在半只镯子碎了,桥洞下的水影子,该换换胃口了。”
去年端午,塘溪镇拆了那座石桥。但每当暴雨倾盆,总有人看见河面上漂着半只银镯,镯面上的鲤鱼张着嘴,像是在喊什么。而我家的井里,水面倒影总是比别人多一道波纹,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会看见倒影的嘴角勾起,露出和桥洞下女人一样的笑。
最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右眼下方真的长出了颗泪痣,和祭桥女画像上的位置分毫不差。父亲对着奶奶的遗像叹气时,我听见他小声说:“当年拆了半只镯子,现在桥没了,水影子却住进了人心里。”
而那半只银镯的碎片,至今还在我的抽屉里,每当午夜梦回,我总会听见碎片互相碰撞的“叮当”声,像极了石桥上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着我的方向,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