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雪片子砸在窗玻璃上时,赵老汉正蹲在灶坑前添柴。铁锅里的高粱米饭冒着热气,老伴儿王淑芬掀开锅盖,盛出半碗饭放在灶台上:“给那孩子留着。”
这是赵老汉家的老规矩。自打三年前儿子意外去世,老两口就习惯在吃饭时多摆一副碗筷,碗里盛上热乎饭,权当儿子还在家。可最近半个月,每天清晨起来,灶台上的半碗饭总是干干净净,碗底还沾着几滴油渍,像是被人用舌头舔过。
“许是野猫叼了去。”王淑芬擦着灶台,语气却不似往常笃定。赵老汉蹲在门槛上抽烟,看见院门口的雪地上有串模糊的脚印,比常人的脚小一圈,脚尖向内拐,像是小脚女人的步态。
第三晚,赵老汉假装睡下,实则睁着眼盯着窗户。月光透过窗纸,在灶台上投下块方形光斑。子时刚过,他听见外屋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搬动碗筷。
“谁?”他抄起炕头的旱烟袋,跌跌撞撞冲进厨房。灶台前的身影猛地转身,披散的头发遮住脸,穿着件褪色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个空碗。赵老汉的烟袋掉在地上,那身影已经蹿出门去,雪地上留下串湿漉漉的脚印,直通村口的乱葬岗。
王淑芬点着煤油灯,照亮脚印的方向:“像是春芳的鞋码。”春芳是村里的疯女人,十年前难产而死,死时穿着件蓝布衫,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高粱饼。赵老汉哆嗦着往灶里添柴,看见灶台上的空碗里躺着根头发,发梢打着卷,正是春芳生前最爱的大卷发型。
接下来的日子,每晚都会有动静。有时是碗筷碰撞声,有时是撕咬饼子的吧嗒声。赵老汉试过在饭里掺辣椒面,试过在碗底抹锅底灰,可第二天碗总是空的,甚至连辣椒籽都被舔得干干净净。
“她是饿狠了。”王淑芬把新蒸的豆包放在灶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当年难产,婆家连碗热汤都没给她喝,就扔在柴房里等死...”她没说完,窗外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尖细而凄厉,像是从冻硬的土地里钻出来的。
腊八夜,赵老汉决定守株待兔。他藏在柴房里,怀里抱着猎枪,枪管里装着驱邪的香灰。子时三刻,厨房的门“吱呀”开了,蓝布衫的身影飘进来,头发上挂着冰碴,碗在她手里晃出细碎的光。
赵老汉猛地推开柴房门,猎枪托砸在女人背上。她发出含混的呻吟,转身时,赵老汉看见她的脸——皮肤青白如纸,右眼空洞无物,嘴角裂开道血口,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牙齿。
“春芳?”赵老汉后退半步,猎枪掉在雪地里。女人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是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蓝布衫的前襟已经被血水浸透,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冻成暗红的冰珠。
“饿...”她伸出手,指甲长而弯曲,指尖沾着黑色的泥土。赵老汉这才发现,她的脚没有穿鞋,脚底裂开无数道血口,露出里面的骨头,而她走过的雪地上,竟没有留下半点脚印。
王淑芬被惊醒时,看见赵老汉正抱着个蓝布衫往灶里塞。火苗舔舐着布料,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的黑烟里夹着股腐肉味。女人的哭声从烟囱里飘出来,混着婴儿的啼叫,在雪夜里格外刺耳。
“烧了她的衣服,她就找不着家了。”赵老汉额角沁着冷汗,手里还攥着从女人身上扯下来的头发。可第二天,灶台上的半碗饭依旧空了,碗里多了块带血的饼子,正是十年前春芳没吃完的那块。
村里的老萨满来了,围着灶台转了三圈:“这是难产鬼索饭啊!”他往碗里撒了把米,米粒立刻聚成个小人形状,小人的肚子高高隆起,双腿间还夹着团血污:“她死时没吃饱,死后就成了饿鬼,专吃阳间的剩饭,吃完还要抓人去阴间做饭...”
当晚,赵老汉梦见自己在阴间的厨房里,春芳挺着肚子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把带血的菜刀:“赵叔,你炒的高粱饭真香,再给我盛一碗...”他转身时,看见春芳的肚子已经裂开,里面滚出个血肉模糊的婴儿,婴儿的嘴里还叼着块高粱饼。
开春时,赵老汉病了。他总说看见春芳站在灶前,蓝布衫上的血渍越来越大,肚子也越来越鼓。王淑芬请来萨满做法,萨满在灶台上贴了道符,碗里的饭终于不再消失。
可没过多久,王淑芬在柴房里发现了那个蓝布衫。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儿子的旧棉袄上,领口处沾着新鲜的米饭粒。赵老汉摸着布衫上的血渍,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春芳的婆家来找他借柴,他没给,春芳就死在了自家柴房里。
“是我对不起她...”赵老汉对着灶台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磕出个血窟窿。当晚,灶台上的碗里又盛满了饭,这次,碗底多了根婴儿的手指,指腹上还沾着高粱米饭。
现在,赵老汉家的灶台上依旧摆着半碗饭。路过的村民说,每到深夜,总能看见个蓝布衫的身影在窗前晃悠,怀里还抱着个婴儿,婴儿的嘴里叼着块高粱饼,饼子上的芝麻掉在雪地上,像是撒了把黑豆子。
王淑芬再也不敢看灶台,可每晚都会听见有人在窗外叹气:“饿啊,饿啊...”那声音像是从地下传来的,混着婴儿的啼叫,在大兴安岭的风雪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村口的老人们说,难产鬼一旦盯上哪家的剩饭,就会一直吃到那家人断子绝孙。赵老汉家的烟囱里,至今还能看见蓝布衫的衣角在飘,像是春芳在说:“下顿的饭,记得多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