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清明,我接到堂哥电话:「咱爷的坟被刨了。」
老家柳塘村的祖坟在村后乱岗子,我赶到时,土坑周围摆着七枚鸡蛋,蛋壳上用朱砂画着歪扭的箭头,指向西北方。棺材盖裂成两半,里面的骨灰盒不翼而飞,却长着棵碗口粗的槐树,树根缠绕着件褪色的中山装——那是爷爷下葬时穿的寿衣。
「是邻村的风水先生干的。」堂哥蹲在坟前抽旱烟,他后颈的胎记红得发紫,像块凝血,「去年他家儿子考上大学,说是把祖坟迁到咱地界,借了咱老李家的阴脉。」
我注意到槐树根部有滩黑色液体,凑近闻见腐肉混着香灰的气味。树下还扔着半本《鲁班经》,内页夹着张黄纸,上面用鸡血写着「借阴改运,五代偿还」,落款是邻村赵德顺。
当晚我住在老宅东厢房,床头摆着爷爷的遗像。后半夜听见院子里有动静,透过窗户看见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给槐树浇水。月光照亮他的手,皮肤青黑如尸,指甲缝里嵌着新鲜的泥土。我抓起手电筒冲出去,院里只有那棵槐树在夜风里沙沙响,树干上不知何时多了道刻痕,形状像只抓挠的手。
第二天跟着堂哥去邻村理论,赵德顺家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乔迁新居」的红对联,门环上挂着串婴儿鞋,每只鞋里都塞着坟土。路过村口池塘时,我看见水面漂着个木盆,盆里躺着个用寿衣包裹的「婴儿」,走近才发现是个纸扎人,纸人胸口别着枚银锁,锁上刻着「长命百岁」——和我小时候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堂哥突然冷笑,他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伤疤,形状像扭曲的树根,「当年咱爷为了让咱爹考上大学,找先生刨了张家的祖坟,把棺材板垫在咱祖坟底下。」
我脚底发麻,想起爷爷葬礼那天,风水先生曾说「阴宅动土,必见血光」。回到乱岗子,发现槐树的枝叶更茂盛了,树根周围新冒出七株幼苗,每株幼苗上都挂着纸扎的小衣服,衣服上绣着「赵」字。
子夜时分,我被腹痛惊醒,发现床单上有滩暗红。跑去厕所时,听见柴房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借手机光一看,柴房角落摆着口小棺材,棺材板上刻着我的生辰八字,缝隙里渗出黑红色的液体,液体里泡着脐带和胎盘——那是足月婴儿才有的胎盘。
棺材盖突然滑开条缝,里面伸出只缠着树根的小手,手上戴着我那枚银锁。我后退时撞翻粪桶,再抬头,柴房里只有堆陈年的玉米秸秆,秸秆上粘着块带血的布料,正是爷爷寿衣的碎片。
第三天在镇上遇见赵德顺的老婆,她披头散发地抓着我喊:「还给我孩子!」她胸前的衣服撕开半边,露出溃烂的乳房,乳头周围爬满树根状的青筋。「德顺听了风水先生的话,挖你们祖坟换棺材板,谁知那棺材里睡着个冤魂……」
她的话被堂哥打断。堂哥把我拽进玉米地,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账本,1993年7月15日那页写着:「李富贵、张长顺,合谋刨坟,取松木棺材板七块,置于李家祖坟下,同年李建军考上大学。」配图是具腐烂的尸体,尸体怀里抱着个死婴,死婴的手指抠进尸体胸口,那里露出半截棺材钉。
「张长顺就是你爹。」堂哥的声音像生锈的镰刀,「当年他和咱爷刨了张家的祖坟,那坟里埋着难产而死的母子,棺材板是松木的,属阴。」他掀开裤脚,脚踝处有个齿状伤疤,「你三岁那年突然发烧,咱爷说要借阴童的命数,就从坟里抱了个纸扎婴儿给你当替身。」
当晚老宅的狗突然狂吠。我从窗户看见,乱岗子的槐树旁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婴儿的脸被槐树叶遮住了。女人缓缓转头,我看见她右脸有道狰狞的伤疤,从眼角划到下巴——和张家祖坟里那具女尸的尸检报告一模一样。
「还给我孩子……」她的声音混着风声,怀里的婴儿突然变成棵小槐树,树根从她袖口钻出,「你们用我儿的棺材板换运,现在该让你的心肝来赔了……」她抬起手,我看见她指甲缝里嵌着我昨晚流的血,血珠已经变成黑色,凝成槐树叶的形状。
端午前夜,我跟着堂哥去乱岗子烧纸。他怀里抱着新扎的纸人,纸人穿着我的衣服,眼睛被朱砂点得通红。「把替身放在槐树下,她就会抓走纸人当孩子。」堂哥往地上泼了碗鸡血,火光映得他脸色发青,「记住,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回头。」
可我还是听见了哭声。那是婴儿饥饿的啼叫,混着树根生长的簌簌声。槐树根部的裂缝里渗出暗红液体,液体中浮着无数婴儿的手指,每根手指上都戴着银锁。纸扎人的眼睛突然渗出血来,它转头看向我,嘴角咧开道缝,露出里面的槐树种——那是用我的头发和指甲拌着坟土种的。
「你骗我!」我转身时,堂哥的脸正在融化,露出底下张长顺的五官,「你才是当年的纸扎替身!」他的身体开始裂开,里面滚出无数槐树苗,「咱爷把我的魂魄封在槐树里,用你的肉身借阴运……」
穿旗袍的女人从树后走出,这次她怀里抱着的是真正的婴儿,婴儿的脸和我满月照一模一样,只是皮肤青黑,肚脐处缠着爷爷的寿衣布条。「该让你们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了。」她轻抚婴儿的头,婴儿头顶突然长出槐树枝桠,「当年你们把我儿剁成七块,埋在槐树底下,现在我要把你们的骨头做成树肥。」
我抓起烧纸的木棍砸向槐树,树皮裂开的瞬间,我看见树干里嵌着七具婴儿骸骨,每具骸骨的手腕上都戴着银锁,锁上刻着不同的生辰八字——其中一具最小的骸骨,戴着我那枚磨损的银锁。
天快亮时,我在镇医院醒来。医生说我发了高烧,手里攥着半块带血的槐树皮。堂哥的尸体在乱岗子被发现,他的身体被树根贯穿,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后颈的胎记已经变成槐树年轮的形状。
奶奶来看我时,往床头柜上放了碗红豆粥。「你小时候身子弱,你爷找先生算了命,说要借阴童的命。」她掀开我的袖口,露出小臂上淡色的胎记,形状像片槐树叶,「那户人家本来要埋的是双胞胎,结果只找到了一个死婴,另一个……」
她的话被护士打断。我注意到护士戴着口罩,露出的眼睛漆黑如墨,和槐树洞里的婴儿眼睛一模一样。床头柜上的玻璃映出我的倒影,我看见自己的头发里长出了嫩芽,嫩芽上挂着露珠——那不是露珠,是埋在槐树底下的阴童们的眼泪。
现在我每周都要回柳塘村给槐树浇水。树干上的刻痕越来越深,渐渐形成了一张人脸的轮廓。上个月下暴雨,槐树根部冲出个铁盒,里面装着七枚银锁和一本死亡证明,证明上写着「李富贵之次子,夭折于1993年7月15日」。
如果你在农村看见坟头突然长出槐树,千万别砍树或浇水。最好的办法是绕开那片坟地,边跑边往身后撒五谷——这是奶奶教我的,她说五谷能压住阴魂的怨气。不过我从没敢试过,因为每次路过那棵槐树,我都能听见树洞里传来模糊的呢喃:「哥哥,陪我玩……」
那声音和我三岁时夭折的弟弟,哭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