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全把最后一根水管铺到地头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七月的东北夏夜闷热得像蒸笼,玉米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他抹了把汗,打量着新搭的地头小屋——四根木杆支起油布顶,地上铺着干草和塑料布,角落里摆着个旧煤油灯,灯芯上结着去年的灯花。
“大全,别在这儿睡啊!”路过的王老二扛着锄头喊,“前年赵老四在这儿睡,第二天起来躺在二里地外的坟堆里,嘴里还叼着坟头草!”张大全啐了口唾沫:“老子不信邪,不就浇个水吗,能出啥幺蛾子?”他没说的是,媳妇怀了二胎,家里土炕太热,不如地头凉快。
第一晚睡得还算安稳,直到后半夜被一阵抓挠声惊醒。声音来自小屋的油布顶,像是指甲刮过塑料的刺耳声响。张大全抓起手电筒冲出去,光柱扫过玉米地,只见无数叶子在风中狂舞,却没看见人影。回到小屋,发现铺在地上的塑料布上有几道湿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爬过,湿痕里还沾着几根枯黄的草茎,不是本地的玉米草。
第二天早上,张大全在离小屋三丈远的沟里醒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水管。他的胶鞋不见了,脚底板上沾着新鲜的坟土,指甲缝里嵌着几根暗红色的头发,像是女人的长发。更诡异的是,昨晚明明关好的水管阀门全开着,水把旁边的洼地灌成了小池塘,水面上漂着几朵纸扎的白花。
“你这是撞上‘地仙’了!”王老二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抽烟,树洞里摆着半块供过的豆包,“这地界十年前是乱葬岗,后来平了种地,保不齐哪个坟头没刨干净。”他突然压低声音,“赵老四当年就是在这儿睡,第二天浑身青肿,说梦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问他‘要不要一起睡’。”
张大全摸着后颈的冷汗,想起昨晚梦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他决定第二晚带点辟邪的东西——灶王爷的画像、半瓶二锅头、还有媳妇给编的红绳手链。夜幕降临时,他特意在小屋周围撒了圈石灰,煤油灯调得贼亮,照亮了方圆五米内的玉米地。
后半夜,煤油灯突然爆了灯花,屋里瞬间暗下来。张大全刚要去拨灯芯,听见小屋外传来戏水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水里扑腾。他蹑手蹑脚地掀开油布帘,只见昨晚的小池塘里波光粼粼,月光下有个湿漉漉的身影在水中沉浮,背对着他,头发很长,遮住了整个后背。
“谁?”张大全握紧了手中的木棍。那身影突然转身,露出半张腐烂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裂开露出尖利的牙齿:“帮我找鞋……”声音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带着气泡破裂的滋滋声。张大全尖叫着后退,撞翻了煤油灯,等他摸出打火机重新点燃时,池塘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水面上漂着一只绣着并蒂莲的红绣鞋,鞋尖上沾着新鲜的血渍。
这一次,张大全在离小屋五里地的河沟里醒来,身上的红绳手链断成了三截,手腕上多了道青紫色的抓痕,形状像是女人的五指。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小屋,发现撒的石灰圈被踩出了个缺口,缺口处有串湿漉漉的脚印,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三寸金莲。
第三晚,张大全咬咬牙,决定叫上王老二作伴。两人坐在小屋门口,面前摆着烧纸和供品,王老二手里还端着杆猎枪,枪管上缠着红布条。
“这是给地仙的赔礼,您老大人有大量,别跟小辈计较。”王老二一边烧纸一边念叨。火苗照亮了他的脸,张大全这才发现,王老二的后颈上有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很像人的手掌。
后半夜,玉米地深处传来女人的歌声,唱的是东北老辈的哭丧调:“一更里来月牙升,奴家命苦遇薄情……”歌声越来越近,张大全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从玉米地里走出,头发滴水,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正是村里老人们说的“水猴子”模样。
王老二突然举起猎枪,却被张大全按住:“别开枪!她手里有东西!”女人走近了,张大全看见她手里攥着两只红绣鞋,正是昨晚在池塘里看见的那只,另一只鞋尖上还挂着块带血的皮肉。
“你们看……”女人开口了,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带着哭腔,“这是我被埋时穿的鞋,一只断在棺木里,一只被野狗叼走了……”她掀开蓝布衫,露出腰间的伤口,“我不是什么地仙,是十年前被人害死的新娘,尸体就埋在这小屋底下……”
张大全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想起白天挖水管时挖到的那块木板,原来那是棺材板。女人的眼泪滴在地上,瞬间变成了暗红色:“每天晚上,我的魂魄都会被困在这地头,看着你们在我身上走来走去……”
王老二突然站起身,猎枪对准了女人:“你别说了!当年是你自己失足掉进井里的!”女人的脸突然变得狰狞,白粉剥落露出底下的白骨:“王老二,你当年推我下井时,我手里抓下了你后颈的皮,现在该还债了!”
张大全这才想起,王老二后颈的“胎记”,其实是道伤疤。他转身想跑,却被女人的长发缠住了脚踝,那头发瞬间变成了水草,湿漉漉地缠紧他的脖子。王老二的枪响了,却打中了小屋的木杆,油布顶轰然倒塌,压住了女人的白骨。
天亮后,村支书带着几个人挖开了小屋底下的土层。棺材板掀开的瞬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里面躺着具穿着蓝布衫的骸骨,右手攥着几缕带血的头发,左手握着半只红绣鞋,鞋尖上的血迹与王老二后颈的伤疤完全吻合。
“这是老李家的闺女,当年说要跳井自杀,原来竟是被人害死的!”村支书脸色铁青,看向已经吓瘫的王老二。张大全坐在一旁发抖,看着女人的骸骨被抬走,突然发现她的另一只红绣鞋不见了,而自己的胶鞋不知何时回到了脚上,鞋里塞着半只带血的绣鞋。
那天晚上,张大全不敢再睡地头,却在自家土炕上梦见了蓝布衫女人。她这次没有恶意,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手里拿着另一只绣鞋:“谢谢你帮我申冤,以后别再睡地头了,那底下……”她突然看向窗外,张大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院子里站着个穿寿衣的男人,手里拎着根水管,正是去年因心梗去世的前村支书。
从那以后,张大全再也不敢去那块地浇水,哪怕庄稼旱得打卷。偶尔路过时,他会看见地头小屋的遗址上飘着蓝布衫的衣角,或是听见水井里传来女人的叹息声。而王老二被抓那天,有人看见他对着空气磕头,喊着“我错了”,后颈的伤疤渗出鲜血,在地上画出半只红绣鞋的形状。
如今,每当暴雨过后,那块地总会出现一个小水洼,水洼里倒映着蓝布衫女人的脸,她的眼睛不再空洞,而是含着泪水,像是在诉说着十年前的冤屈。而张大全的胶鞋里,至今还留着半只红绣鞋的碎片,每当夜深人静,他总能听见鞋里传来细碎的哭声,像是有人在说:“帮我找到另一只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