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清明,我在整理姥爷遗物时发现一卷老底片。
相纸已经泛黄发脆,显影处有团模糊的白色人影,像是曝光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当我把底片对着光看时,突然浑身发冷——那不是普通的阴影,而是个穿着红旗袍的女人,她的脸被长发遮住,只露出下巴上的黑痣,右手举着台老式海鸥相机,镜头正对着拍照的人。
\"这卷底片……\"母亲突然从身后出现,声音发颤,\"是你姥爷当年在国营照相馆拍的,冲洗出来后发现每张都有这个影子,后来相馆就失火了……\"她没说完,转身走进厨房,围裙带子在身后晃啊晃,像极了底片上女人被烧焦的发尾。
我是在头七那天回到老家的。
姥爷的房子还保持着九十年代的模样,五斗柜上摆着他和姥姥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女人穿着蓝布衫,嘴角有颗黑痣。母亲说姥姥难产去世时,手里还攥着半卷没冲洗的胶卷,后来姥爷就再也没碰过相机。
守灵夜,老式座钟敲了十二下。我在客厅给长明灯添油,突然听见阁楼传来\"咯吱咯吱\"的木板声,像有人在上面踱步。那阁楼是姥爷的暗房,自从姥姥死后就上了锁,我踩着凳子从气窗往里看,月光中漂浮着密密麻麻的相纸,每张相纸上都印着同一个女人的脸——她穿着红旗袍,下巴有颗黑痣,长发遮住眼睛,手里举着海鸥相机。
\"咔嚓\"。身后的相框突然掉在地上,玻璃碎成蜘蛛网状,露出后面的墙皮——那里用红笔画着个女人的轮廓,手里举着相机,脚边跪着个男人,后颈处有三道血痕。
\"小宁,去厨房烧点热水。\"母亲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我起身时踢到个铁盒,里面掉出几张泛黄的照片——都是同一个场景:国营照相馆的暗房,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在冲胶片,放大机的红光里,有个穿红旗袍的女人影子贴在他后背上,手里的相机镜头闪着诡异的光。
厨房的老灶台上摆着半碗小米,碗沿结着黑褐色的污渍。我想起小时候姥姥说过,这是\"压魂碗\",人死后头七会回家找替身,要用生米镇住阴魂。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味,我弯腰接水时,看见橱柜下方用刀刻着行小字:\"七月十四,子时三刻,勿开暗房。\"
1987年冬,姥爷28岁,在国营照相馆当学徒。
那天雪特别大,最后一个客人是个穿红旗袍的女人,她戴着黑色纱巾,只露出下巴上的黑痣。\"要拍遗照。\"她摘下手套,指尖涂着剥落的红指甲油,\"明天头七,得赶在回魂前洗出来。\"
暗房的红光里,姥爷手抖得厉害。女人坐在三脚架前,脖子上有圈青紫色的勒痕,旗袍领口露出的皮肤上,爬着蛛网状的裂痕,像被火烧过的痕迹。\"小伙子,\"她突然开口,声音像含着冰碴子,\"帮我看看后颈有没有灰,够不着。\"
姥爷凑近时,闻到一股焦糊味。她后颈的皮肤上有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周围皮肤呈炭化状,像是被相机闪光灯灼伤的。当他用棉球擦拭时,女人突然笑了:\"二十年前,有个学徒也这么碰过我,后来他的暗房就起火了……\"
当晚十点,照相馆突然起火。姥爷抱着胶卷往外跑,看见穿红旗袍的女人站在二楼窗口,手里举着海鸥相机对着他,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看清了她的脸——左脸皮肤焦黑开裂,右眼珠掉在脸颊上,正对着他笑。
消防车赶到时,暗房里的相纸正在空中飞舞,每张照片上都印着女人举着相机的样子,而背景里的火焰中,隐约可见个被捆在椅子上的男人,后颈有三道血痕。
我在阁楼的暗房里发现了那台相机。
木质抽屉里垫着发脆的报纸,1967年的《呼兰河晚报》上,印着国营照相馆火灾的简讯:\"学徒工李明华葬身火海,死因疑为胶片自燃。\"照片里的死者被白布盖住,只露出后颈的三道血痕,旁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嘴角有颗黑痣——那是我姥姥。
相机镜头上蒙着灰,快门键处缠着烧焦的头发。当我擦去取景器上的污渍时,突然看见里面映出个女人的脸——左脸焦黑,右眼空洞,正把相机对准我。我猛地后退,相机掉在地上,滚出卷泛黄的胶卷,上面贴着标签:\"李明华 头七\"。
母亲听见动静冲上来,看见相机的瞬间脸色煞白:\"这是'阴魂镜'!你姥姥当年就是用它给死人拍照,后来被照相馆的火……\"她突然闭嘴,抓起胶卷扔进炉膛,火苗腾起时,我看见胶卷外皮上有行暗红的字:\"每拍三张,须以活魂换底片。\"
深夜,我被快门声惊醒。
月光从气窗斜射进来,暗房的相纸在风中哗哗作响。我看见穿红旗袍的女人坐在三脚架前,手里的相机闪光灯明灭不定,每闪一次,她后颈的抓痕就渗出点油状液体,在地板上积成小水洼。
\"来,帮阿姨换胶卷。\"她向我招手,旗袍前襟的盘扣崩开两颗,露出里面焦黑的皮肤,\"你姥姥欠我三条魂,该你还了……\"她举起相机,我看见取景器里的自己脖子上缠着红绳,后颈慢慢浮现出三道抓痕,像被相机的闪光灯灼出来的。
1967年夏,姥姥22岁,是国营照相馆唯一的女摄影师。
那个穿红旗袍的女人第一次来是七月十四,她戴着墨镜,说话带着南方口音:\"给俺男人拍张遗照,他后颈有三道疤。\"暗房里,姥姥看着相纸上显影的男人,突然浑身发冷——那男人被捆在椅子上,后颈的伤口处爬着蛆虫,而在他身后的阴影里,有个举着相机的女人轮廓,旗袍领口露出焦黑的皮肤。
\"妹子,\"女人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俺男人是被相机闪光灯吓死的,你说冤不冤?\"她摘下墨镜,右眼眶空荡荡的,\"俺在这暗房里等了十年,就等个女娃子给俺补拍张全身照……\"
姥姥想跑,却被女人抓住手腕。那只手冷得像冰,指甲缝里嵌着烧焦的皮肤:\"帮俺拍张照,用活人血显影的那种。\"女人扯下旗袍领口,露出后颈的抓痕,\"这是你姥爷抓的,当年他说要给俺拍艺术照,结果闪光灯炸了……\"
三天后,姥姥在暗房冲洗了一卷胶卷。每张照片里,穿红旗袍的女人都站在不同位置,有时在男人身后举着相机,有时跪在血泊里调整焦距,而所有照片的右下角,都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影子,嘴角有颗黑痣——那是姥姥自己。
\"七月十四,子时三刻,\"女人的声音从胶片里渗出来,\"带三台相机来,给俺和男人拍张合影,不然你肚里的娃……\"姥姥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看见相纸上的女人慢慢咧开嘴,露出满口焦黑的牙。
2023年七月十四,子时三刻。
我站在国营照相馆的废墟前,手里攥着姥爷的海鸥相机、姥姥的莱卡,还有从暗房偷来的骨董相机。月光下,断墙上的\"国营照相馆\"五个字泛着青光,墙角堆着烧焦的相纸,每张上面都印着同一张脸——左脸焦黑的女人,举着相机,镜头里映着拍照的人。
\"来了?\"穿红旗袍的女人从废墟里站起来,她的头发已经烧成了灰,旗袍上的盘扣是烧焦的人骨,\"你姥爷欠我一条命,你姥姥欠我两条,正好凑够三张。\"她抬起手,我看见她手腕上刻着编号:\"1967-7-14\",正是姥姥第一次见她的日子。
第一台相机快门响起时,我看见姥爷出现在取景框里,他穿着80年代的白大褂,后颈有三道血痕,正对着镜头发抖。女人按下闪光灯,姥爷的脸瞬间被火焰吞噬,而相纸上慢慢显影出姥姥的半张脸,她正从暗房门缝里偷看,手里攥着染血的胶卷。
第二台相机拍下的是母亲。她穿着蓝布衫站在照相馆门口,1987年的大雪落在她肩头,身后跟着穿红旗袍的女人,手里的相机镜头正对准她后颈。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母亲的脸开始碳化,露出下面姥姥的脸——原来母亲从小就有颗黑痣,只是总用粉盖住。
\"该你了。\"女人举起第三台相机,里面装着1967年的那卷胶卷。我闭上眼,听见快门声混着消防车的警笛,再次睁开时,发现自己站在1967年的暗房里,姥姥正对着我举起相机,她的后颈有三道新鲜的抓痕,而在她身后的阴影里,穿红旗袍的女人正把胶卷塞进相机,嘴角咧开:\"这次,该拍全家福了……\"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当\"我\"按下第三台相机的快门,发现取景器里同时映出三代人的脸,姥姥的黑痣、母亲的粉饼、自己后颈的抓痕逐渐重叠;消防队员在废墟里发现三具焦尸,姿势像是在合影,中间的女人手里攥着台海鸥相机,里面的胶卷显影后,竟是\"我\"在2023年拍的第一张照片;而每年七月十四,照相馆废墟旁的洗印店里,总会收到一卷无名胶卷,每张照片都拍着同一个角度——像是有人从棺材里,对着头七回魂的家人举起了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