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一场罕见的暴雪,将天地裹得严严实实。
此刻雪虽停了,但是铅灰色的冻云依旧沉沉地压着四野。
后山的梅林,更显出几分孤绝。
几片猩红的花瓣,绽放在那些嶙峋的枝头。
通往梅林的蜿蜒小径,已被各色人等塞得满满当当。
华贵的貂裘与寻常的粗布棉袄挤挨在一起,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浑浊的雾障。
脂粉的腻香、汗水的酸气.....
还有随身携带的暖炉里炭火和干果点心混合的甜暖气息。
在这冰天雪地里发酵蒸腾。
“这边!快看这边!这株开得盛!”
一个裹着狐裘大衣的富家小姐,被丫鬟簇拥着,娇声指点。
她伸出戴着水葱色暖套的手指,想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花瓣。
指尖尚未触及,又害怕地缩回,仿佛生怕伤害了梅花一样。
“哎哟,冻死人了!快把我的暖手炉拿来!”
另一位富家千金跺着脚,镶着珍珠的小靴在雪地上留下凌乱的印痕。
甚至有些才子摆下火炉,祛除寒意的同时煎茶作诗,好不惬意。
不远处的避风处。
几个穿着簇新杭绸直裰的年轻才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们指挥着小厮,在略平整的雪地上扫开一片。
铺上厚厚的毡毯,架起小巧精致的黄铜炭炉。
炉火熊熊,舔舐着炉上同样锃亮的铜铫,铫中雪水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
面容清瘦的书生,小心翼翼地用银夹,从青瓷小罐里夹出几片暗绿色的茶饼。氤氲的热气裹挟着茶香腾起。瞬间又被凛冽的山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妙哉!”
“踏雪寻梅,围炉烹茶,此乃人生至乐!”
另一个圆脸的才子抚掌赞叹,搓着手凑近炉火。
“正是!正是!”
清瘦书生小心地撇去茶沫,将碧绿的茶汤分入几只同样小巧的白瓷杯中。
“春观夜樱之烂漫,夏望繁星之浩瀚。”
“秋赏满月之澄澈,冬会初雪之清寂。”
“此古人四时赏心乐事,吾辈今日齐聚梅林。”
“踏雪煎茶,岂非将这冬趣占尽?当浮一大白!”
他举起茶杯,姿态优雅,杯中的茶汤晃动着,映出他从容的脸。
“张兄此言深得我心!”
另一位才子接过茶杯,不忘附庸风雅。
“看这寒梅傲雪,铁骨冰心。”
“正是砥砺吾辈士子心志之象征。当赋诗一首,以记此雅集。”
他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
眉头紧锁,开始搜肠刮肚。
就在这真游人嗡嗡的嘈杂声中。
四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梅林边缘最显嶙峋的老梅树下。
宋霆锋跺了跺脚,试图驱散一点靴底透上来的寒气。
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他裹紧了身上厚实的貂裘,风帽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一双迷茫的眼睛,带着几分文人风骨的执拗,又难掩其瑟缩的姿态。
他怎么说也是绸缎庄都富家子,如何受得了这种苦。
此刻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子,声音闷在风帽里。
“这鬼天气!”
“沈兄,你选的这雅处,可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本想抱怨,瞥见远处几位戴着面纱的少女,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望着身旁的陆沉舟,身上依旧是那件略显单薄的灰布道袍。
宽大的袍袖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翻飞。
其他两人并未像他那样瑟缩,而是身形站得笔直。
寒风吹乱了几人简单挽起的发髻,几缕散落的发丝。
让宋霆锋眼光一亮。
我怎么没有想到如此帅气的场面。
他轻咳了一声,缓缓解开衣袍,想要装一波大的。
只是风一刮来顿时偃旗息鼓。
算了,我还是裹得严实一点。
温度和风度不可兼得。
宋霆锋搓着手,试图从这冻人都苦寒中榨出一点诗意来。
他清了清嗓子,带着秀才惯有的抑扬顿挫,对着那几株寒梅吟唱起来。
“朔风......卷地摧百草,孤梅....孤梅.....”
他卡住了,搜肠刮肚,眉头拧成了疙瘩。
“傲雪.....傲雪映寒霄?”
“唉!不行不行!俗!太俗!”
他懊恼地跺脚,呼出的白气更浓了。
身旁三人相视一笑。
沈砚不禁揶揄道:“你哪有诗才,你家中有食材还差不多。”
宋霆锋被呛得有些心虚,当即驳斥。
“谣言!纯粹都谣言。”
“整个汴梁谁人不知,我宋霆锋乃是咏梅圣手。”
李文景放声大笑:“是极是极。”
“白里透红雪中球,枝头哆嗦还晃悠。”
沈砚也想起了这段黑历史,马上接过话茬。
“莫道梅花瘦,暗香先伸鼻尖凑。”
“不知冷滋味,只顾笑人抖!”
宋霆锋被自己的“俗句”憋得满脸通红。
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读书人的事.....能算俗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
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
空气中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就在他抓耳挠腮之际。
陆沉舟有些低吟的声音,仿佛带着山涧清泉般的冷冽质感。
穿透了呜咽的风雪声,平静地响起。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七个字,平平无奇。
有铺垫,没有修饰。
甚至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声调。
它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宋霆锋搜肠刮肚都动作,为之一僵。
他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人。
嘴巴微张着,瞬间冻结了他的所有思绪。
陆沉舟目光低垂着,看着落在自己掌心的雪花。
“何事秋风悲画扇?”
陆沉舟终于又开口,接续了下去。
声音轻飘飘的,如同叹息。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的目光终于从掌心抬起,投向远处那株红梅。
身旁的三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寒意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来自这诗句本身。
那洞悉世情后的彻骨悲凉,那看破人心后的淡然绝望。
将人间至深憾恨,用最简洁最冰冷的语言,淬炼出来的锋芒。
它不缠绵悱恻,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刺穿肺腑。
向来文采斐然的沈砚,此时也是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仿佛被那诗句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又被瞬间冻结。
不再赏梅,也不再看人。
沈砚微微侧过身,他略一沉吟,竟在同伴呆滞的目光注视下。
研磨提笔,一笔一划,开始书写。
那字迹并端严的楷书,而是飘逸的行草。
写完最后一个“变”字,他抬起头,看向了陆沉舟。
“好....好诗.....”
宋霆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厉害。
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激动地看着这幅墨宝。
“不!这......这岂止是好诗!这简直是....”
李文景搜遍腹笥,竟找不出一个足够分量的词,来形容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如同饥饿的旅人发现了救命的甘泉。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默念,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骨髓里。
“陆兄......真乃诗仙!”
“不....此乃真仙之语!”
宋霆锋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个灰袍飘飞的背影。
眼中爆发出近乎狂热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此诗......此诗当传千古!”
“必传千古!”
陆沉舟没有回头。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他单薄的灰袍上。
他微微仰起脸,将视线从少女的身上移开,重新投向远方风雪弥漫的梅林。
希望这首词,能让纳兰初见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两天后,三清诞和赏梅诗会落下帷幕。
辞别曾经的故友,还了原主一个执念。
这段时间玉衡道长也没有催促陆沉舟,而是让他专注待客之道。
“无尘道长。”
沈砚拱手行礼。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风雪甚大,还请回吧。”
宋霆锋和李文景也是同样礼仪。
四天三夜,他们秉烛达旦,作诗唱曲也玩够了。
“陆兄,过往种种你也放下了。”
沈砚欲言又止,思考了一番,还是决定把心里话说出来。
“若重新入世,我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陆沉舟微微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三人上了马车。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风雪中那个遗世独立的灰袍身影。
又深深看了一眼雪地里那块刻着龙门派的山石。
仿佛要将这画面烙印在灵魂深处。
然后,老车夫挥起长鞭,马儿吃痛。
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朝着汴梁城的方向,踏起一路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