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牢笼里的日子,被精确切割成冰冷的模块。
清晨六点整,柔和的唤醒光效会准时模拟破晓的天光,均匀洒满巨大的穹顶空间。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将经过十七道过滤、温湿度恒定的“完美”空气送入祁奥阳的肺腑。紧接着,墙壁上隐藏的微型音响流淌出空灵舒缓的钢琴曲,音量被设定在既能唤醒意识又不至于惊扰的阈值。
祁奥阳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在光与音的精准召唤下睁开眼。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麻木。身体因为昨夜那管透明的“安抚剂”而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感,四肢软绵绵的。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激烈反抗晨起的流程,只是沉默地坐起,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光滑得能映出自己憔悴倒影的微晶石墙壁。
格瑞如同一个设定精准的AI管家,总会在她醒来后的五分钟内出现。他穿着质地柔软的家居服,银发一丝不乱,手里端着那个印着熟悉奶牛图案的骨瓷杯,里面盛着温度永远保持在65c的牛奶——她曾经送过无数次、如今却成了最讽刺枷锁的象征。
“早,阳阳。”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如同在播报实验室数据。他将牛奶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精确。目光会习惯性地在她脸上停留几秒,像在扫描仪器的读数,确认她的“状态”。
祁奥阳没有回应。她甚至吝于给他一个眼神。只是沉默地端起牛奶,机械地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生理上的暖意,却无法触及心底那片冰封的死寂。她知道反抗是徒劳的,只会招致那支冰冷的注射器。麻木是她仅存的盔甲。
喝完牛奶,格瑞会递上电子体温计。冰凉的探头抵在她的额角,发出“嘀”的一声轻响。他会查看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记录在手腕上一个薄如蝉翼的智能终端上。整个过程,祁奥阳都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任由他摆布。
然后,是“晨间活动”。
不再是五年前那个可以触碰泥土和玫瑰的温室。这个冰冷堡垒里的“活动”,被严格限定在那些昂贵的、毫无生气的设施里。格瑞会“建议”她去恒温泳池游半小时,或者使用那些泛着金属冷光的健身器材进行“适度运动”。
祁奥阳通常选择泳池。至少,碧蓝的水能暂时包裹她,提供片刻虚假的、不被注视的喘息。她沉入水底,像一尾沉默的鱼,透过晃动的水波看着头顶那巨大冰冷的玻璃穹顶,看着穹顶之外被模拟出的、虚假的蓝天白云。自由近在咫尺,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窒息感如影随形。
午餐和晚餐同样精准。顶级食材由看不见的渠道送来,在隐藏的厨房里被烹饪成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再由格瑞端到她面前。他偶尔会尝试询问她的口味偏好,语气带着一种笨拙的、刻意的温和。祁奥阳从不回答。她只是沉默地进食,如同在完成一项维持生命体征的任务。食物在她口中味同嚼蜡。
下午的时间漫长而空洞。格瑞有时会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处理他那些永远看不完的数据和报告,薄薄的平板电脑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映亮他冷峻专注的侧脸。祁奥阳则蜷在巨大的落地窗边(窗户无法打开,玻璃是特制的防弹单向材质),望着窗外连绵起伏、在冬日里显得灰蒙蒙的山峦。思绪是唯一无法被囚禁的东西,却总在回忆的荆棘丛中撞得鲜血淋漓。
最让她恐惧的是夜晚。
格瑞会要求她“按时休息”。当穹顶的模拟天光逐渐暗淡,转为深邃的星空模式时,他会出现在床边。手里不一定每次都拿着注射器,但那种无声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
“该休息了,阳阳。”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祁奥阳的身体会瞬间绷紧,如同惊弓之鸟。她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戒备。每当这时,格瑞那刻意维持的平静面具下,总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被刺痛的僵硬。但他从不退缩。
有时,他只是站在床边,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目光看着她,直到她在他无声的压迫下,不得不僵硬地躺下,背对着他蜷缩起来。有时,他会俯身,试图替她拉好被角。祁奥阳会在他靠近的瞬间剧烈地颤抖,像躲避瘟疫般猛地缩进被子深处。那只伸出的手,便会僵在半空,最终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缓缓收回。
而最糟糕的夜晚,当祁奥阳因为噩梦或极度的焦虑而无法入睡,甚至表现出轻微的失控迹象(比如抑制不住的哭泣或发抖)时,那支预充式注射器便会毫无意外地出现。冰冷的针尖刺破皮肤,透明的药液注入血管。然后,是熟悉的、无法抗拒的黑暗和失控感,如同坠入无底的深渊。
日复一日。祁奥阳感觉自己像被抽干了灵魂的标本,被精心养护在这座无菌的玻璃棺材里。她的身体依旧存在,甚至因为格瑞严苛的“健康管理”而显得更加苍白精致。但她的眼神越来越空洞,像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灰。沉默成了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她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格瑞的“弥补”如同精心设计的程序,精准运行,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他送来的衣服永远是顶级材质、完美剪裁,颜色却只有单调的月白、浅灰。他试图播放她曾经喜欢的音乐,却被祁奥阳用沉默的抗拒生生掐断。他甚至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她巴黎工作室的设计图稿(这让祁奥阳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摊开在她面前,用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语气询问她的设计理念。
祁奥阳只是用毫无焦距的眼神扫过那些凝聚了她心血和自由的线条,然后,在格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注视下,缓缓地、决绝地将那些图纸揉成一团,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格瑞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握着平板电脑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那点试图靠近的微光,再次被冰冷的挫败和更深的幽暗吞噬。
这座由顶级科技和绝对掌控构筑的牢笼,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雨,却也隔绝了生命赖以呼吸的空气。祁奥阳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无菌培养皿中的植物,根系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她吃得越来越少,睡眠越来越浅,即使在没有注射药物的夜晚,也常常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衣衫。
变化发生在一个异常安静的午后。
祁奥阳蜷在落地窗边的软垫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块格瑞放在她手边的、顶级手工巧克力。黑巧浓郁的苦涩在舌尖化开,她却尝不出任何滋味。窗外,一场不期而遇的冬雨淅淅沥沥地落下,细密的雨丝敲打在巨大的玻璃穹顶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沙沙声,如同某种永恒的叹息。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雨幕,将远处的山峦彻底遮蔽。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无边的雨和这座冰冷的玻璃牢笼。
格瑞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面前展开着一个全息投影的操作界面,幽蓝的数据流在他冷峻的脸上明明灭灭。他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处理着什么复杂的模型运算。
突然。
没有任何征兆地,蜷缩在窗边的祁奥阳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手中的巧克力无声地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紧接着,她猛地弓起了身体,双手死死地捂住小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痛苦呜咽!豆大的冷汗瞬间从她苍白的额头渗出,沿着鬓角滚落。她的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静!
格瑞猛地抬起头!全息投影的光芒瞬间熄灭。他那双永远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的紫眸,在触及祁奥阳痛苦蜷缩的身影时,瞳孔骤然收缩!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惊愕”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脸上!
“阳阳?!”他几乎是瞬间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便冲到祁奥阳身边,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慌乱?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剧烈颤抖的肩膀。
“别碰我!”祁奥阳像是被烙铁烫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哑地尖叫出来!她猛地向后缩去,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抗拒而蜷缩得更紧,像一只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她的眼神因为疼痛而涣散,却依旧充满了刻骨的抗拒和恐惧,死死地盯着格瑞伸过来的手,如同那是致命的毒蛇!
格瑞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指尖距离她颤抖的肩膀只有几厘米。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额头上滚落的冷汗,看到她因剧痛而失去血色的嘴唇,看到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那恐惧,是冲着他来的!比任何一次反抗都更直接,更尖锐!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钝痛狠狠击中了他的心脏!那痛楚如此陌生,如此剧烈,让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就在这时,祁奥阳的身体再次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她痛苦地蜷缩着,发出一声更加破碎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格瑞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在她额头即将撞上冰冷玻璃窗的前一秒,稳稳地、却又极其小心地托住了她!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隔着薄薄的丝质家居服,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传来的、因剧痛而导致的剧烈颤抖和冰凉的冷汗。那脆弱而真实的触感,像一道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所有的防御!
祁奥阳在他触碰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颤抖和抗拒!她像只被陷阱夹住的小兽,绝望地想要挣脱!
“别动!”格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力,但仔细听,却能分辨出一丝被强行压抑的颤抖。他不再试图去“安抚”或“控制”,而是迅速而精准地行动!
他一手稳住她虚软的身体,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她手腕内侧的脉搏。指尖下,她的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如同失控的鼓点。他的眉头瞬间拧紧!紫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利!
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弯下腰,一手穿过她的腿弯,一手托住她的背脊,用最稳固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因剧痛而蜷缩颤抖的、轻得不可思议的身体打横抱起!
祁奥阳在他抱起她的瞬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身体瞬间绷紧!巨大的羞耻感和被侵犯感灭顶而来!她徒劳地挣扎着,泪水混合着冷汗汹涌而出!
“放开……唔……”痛苦的呻吟从她紧咬的齿缝间溢出。
“闭嘴!”格瑞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和不容抗拒。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间一侧光滑的墙壁!他的步伐快而稳,但祁奥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不同寻常的、急促而沉重的心跳!以及他环抱着她的手臂,那紧绷到极致的肌肉线条下,传递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他抱着她,停在墙壁前。脚尖在墙根一个极其隐蔽的感应区快速点了两下。
“嗡——”
墙壁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一条灯光柔和、铺着无菌地胶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扇紧闭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厚重气密门。
祁奥阳惊恐地看着那扇门!这是哪里?!他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格瑞抱着她,径直走向气密门。门侧一个虹膜扫描仪的红光扫过他的眼睛。
“嘀——权限确认。医疗单元开启。”
气密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门后,是一个祁奥阳从未见过的、设备先进到令人咋舌的小型医疗室!无影灯,多功能监护仪,各种闪着指示灯的精密设备,还有一张看起来异常舒适的医疗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却比外面堡垒里的“洁净空气”更让人感到一丝……属于人间的真实感?
格瑞小心翼翼地将祁奥阳放在医疗床上。动作虽然依旧带着他特有的精准,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仿佛在放置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他迅速拉过旁边的监护仪,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将血氧夹套上她的指尖,血压袖带缠上她的手臂,体温探头贴上她的额头。冰冷的金属触感让祁奥阳瑟缩了一下。
“哪里痛?”格瑞俯下身,紫罗兰色的眼眸紧紧锁着她因为痛苦而扭曲的小脸,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被极力压抑的恐慌。“告诉我!具体位置!”
祁奥阳疼得几乎说不出话,冷汗浸透了她的额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她死死地捂着小腹,手指痉挛般地抓着身下的床单,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巨大的痛苦和被完全掌控的恐惧让她濒临崩溃。
“这里?”格瑞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隔着薄薄的衣料,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轻轻按了按她小腹的位置。
“唔——!”祁奥阳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呼!泪水决堤般涌出!
格瑞的指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他看着监护仪屏幕上瞬间飙升的心率和血压数值,看着祁奥阳痛苦到扭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因他触碰而加剧的恐惧……
那一刻。
有什么东西,在他精密运转了三十多年、如同磐石般坚硬冰冷的核心逻辑深处,轰然碎裂了!
那碎裂的声音,如此清晰,如此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
他看到了什么?
不是一件需要被精心养护的藏品。
不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实验偏差。
不是一个他可以用“弥补”和“给予”来重新掌控的对象。
他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因他的靠近和触碰而恐惧到极致的……人。祁奥阳。
他的“阳阳”,此刻在他面前,因为痛苦而脆弱不堪,因为他的存在而恐惧绝望。他引以为傲的“完美世界”,他精心构建的“绝对掌控”,他自以为是的“弥补”和“保护”……在她此刻真实的痛苦和恐惧面前,显得如此荒谬!如此……残忍!
五年来,那些被强行压抑在冰层之下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悔恨和痛苦,那些在无数个无眠之夜里啃噬他灵魂的、关于她逃离时那绝望眼神的记忆,在这一刻,被祁奥阳此刻真实的痛苦和恐惧,彻底点燃!如同岩浆般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
“叫医生!立刻!马上!”格瑞猛地直起身,对着空旷的医疗室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低吼!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焦灼和暴怒!不再是冰冷的命令,而是一种濒临失控的嘶喊!
墙壁上隐藏的通讯器立刻传出回应:“医疗小组已启动,预计两分钟后到达。”
格瑞没有再理会。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医疗床。祁奥阳在剧痛的间隙,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他宽阔的脊背。那曾经如同山岳般沉稳、永远挺直的脊背,此刻竟然在……剧烈地起伏!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地紧握成拳,用力到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盘踞的怒龙!
他在发抖!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中了祁奥阳!那个永远冷静、永远掌控一切、如同精密机器般的格瑞……竟然在发抖?因为她的痛苦?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席卷了她,甚至暂时压过了腹部的剧痛。
两分钟如同两个世纪般漫长。
气密门再次开启,三名穿着无菌服、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快步走了进来,带着专业的急救设备。
“先生?”为首的医生看向格瑞紧绷的背影。
格瑞猛地转过身。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一种近乎恐怖的冰冷,但那冰层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却更加骇人。他紫眸深处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急性……可能是急性阑尾炎!立刻处理!我要她安全!立刻!”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性力量。
医护人员显然被他的状态震慑,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围到医疗床边,开始进行快速而专业的检查。监护仪被重新调整,询问病史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响起。
“小姐,能描述一下疼痛的具体位置和性质吗?有没有转移?恶心呕吐吗?”
“小姐,最后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有没有可能……”
格瑞被医护人员无声地请退到几步之外。他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雕塑,僵硬地站在那里,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峭和……脆弱?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祁奥阳身上,看着她痛苦地配合着医生的检查,看着她因医生的触碰而微微蹙眉(却不再有面对他时那种灭顶的恐惧),看着监护仪上依旧波动剧烈的曲线……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残酷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在这个他无法掌控的、名为“病痛”的领域里,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他的智慧、他的财富、他强大的掌控力——都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像个无能的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痛苦中煎熬,而他……无能为力!甚至,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加剧她痛苦的根源!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灵魂最深处!远比五年前看着她逃离时更加痛彻心扉!
当医生初步判断为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刻进行微创手术时,格瑞的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准备手术室!用最好的设备!最权威的专家!立刻连线!”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指令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仿佛要将所有阻碍都碾碎。
医护人员迅速而高效地准备着。移动手术台被推了进来,无影灯调整角度,各种器械被快速消毒准备。
祁奥阳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手术台上。麻醉面罩被轻轻靠近她的口鼻。
“别怕,小姐,我们会用最安全的麻醉方式,睡一觉就好了。”麻醉师的声音温和而专业。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祁奥阳努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视线穿过忙碌的医护人员缝隙,投向那个站在角落阴影里的高大身影。
格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惨白的无影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死寂的灰败。银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那双总是翻涌着掌控欲或冰冷算计的紫罗兰色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手术台的方向,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绝望和……一种祁奥阳从未见过的、如同被彻底抽空了灵魂般的茫然。
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预兆地,顺着他冷硬如雕塑般的下颌线,悄然滑落,砸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消失不见。
祁奥阳的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最后的念头,竟不是对手术的恐惧,而是那个站在角落阴影里、无声落泪的身影带来的、巨大的、颠覆性的震撼。
风暴过后的堡垒,死寂得如同坟墓。
手术很成功。微创切口很小,祁奥阳被送回了堡垒主卧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尚未从麻醉中完全清醒。医疗小组留下了详细的术后护理方案和监控设备,便悄无声息地撤离了。
格瑞坐在离床几步远的阴影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散发出极其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高大却异常佝偻的身影轮廓。他低着头,银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双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指尖还在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消毒水和麻醉剂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很久。久到仿佛要凝固成这阴影的一部分。
脑海中,像失控的放映机,反复回放着几个小时前那炼狱般的画面:
她痛苦蜷缩、冷汗淋漓的身体。
她眼中那刻骨的恐惧和抗拒——那恐惧,是冲着他来的!
她在他触碰下爆发的、如同被烙铁烫到的剧烈颤抖!
手术室无影灯下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角落里,那滴砸落在地的、冰冷的液体……
每一次回放,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地、缓慢地切割搅动!带来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足以摧毁一切骄傲和偏执的剧痛!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五年前,他用玫瑰和童话编织牢笼,以为那是保护,是给予,是独一无二的“属于”。结果,他收获的只有她拼尽全力的逃离和五年蚀骨的煎熬。
五年后,他变本加厉,用最顶级的科技和绝对的控制,打造了这个无菌的“完美世界”,以为这次万无一失。他用“弥补”和“给予”麻痹自己,用强制的药物压制她的反抗,以为时间终会磨平一切,让她重新“属于”他。
结果呢?
他给予的“安全”,成了她恐惧的牢笼。
他给予的“纯净”,窒息了她生命的活力。
他给予的“顶级”一切,在她真实的痛苦面前,一文不值!
而他的靠近,他的触碰,他自以为是的“保护”……竟成了加剧她痛苦的根源!
他以为自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守护者,是那个可以掌控一切的猎人。可当病痛袭来,他才可悲地发现,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带给所爱之人最深伤害的施暴者!一个连在她最痛苦时给予一丝真正安慰都做不到的……废物!
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五年前囚禁她时的每一个冰冷指令,每一次强行喂下的药物,每一次覆在她手上修剪玫瑰时不容置疑的力道……都变成了清晰无比的、血淋淋的罪证!还有这一次……那支在无数个夜晚强行注入她体内的“安抚剂”……他有什么资格?!
“唔……”一声微弱得如同猫叫的呻吟从床上传来。
格瑞如同被电击般猛地抬起头!昏黄的光线下,祁奥阳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眉头因为麻醉消退后的伤口隐痛而微微蹙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墨色的眼眸初时还有些迷茫,随即在看清所处环境和床边阴影里的人影时,瞬间被巨大的警惕和恐惧填满!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格瑞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猛地站起身,想要靠近查看她的情况。
然而,祁奥阳的反应比他更快!在他刚有动作的瞬间,她的身体已经僵硬地绷紧,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和恐惧,像一只竖起所有尖刺防备猎人的刺猬!她甚至顾不上伤口的疼痛,死死地抓住了身下的被子,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格瑞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瞬间钉在了原地!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祁奥阳眼中那熟悉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那恐惧,依旧是对着他!是他在她醒来第一时间就本能唤起的!
手术室的震撼,角落里的那滴泪,几个小时的痛苦煎熬……在这一刻,在她毫不掩饰的恐惧目光下,被彻底碾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绝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指尖依旧在难以抑制地颤抖。
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孤峭。他看着祁奥阳因为恐惧和伤口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苍白脸上惊惶不安的神色。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想说“别怕”,想说“伤口还疼吗”,想说“我……不会再伤害你”……可所有的话语,都在祁奥阳那双充满戒备和恐惧的墨色眼眸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多余。
他还能说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任何出自他口的安慰,都只会加深她的恐惧。
任何出自他手的触碰,都只会被她视为侵犯。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她痛苦的源泉。
这个认知,冰冷而残酷,如同最锋利的判决书,将他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昏暗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只有祁奥阳因紧张和疼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格瑞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沉重而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那片翻涌了数个小时的惊涛骇浪和绝望痛苦,如同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力量强行冰封。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一种……沉重的、如同放弃般的决绝。
他不再试图靠近。
他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距离。仿佛那一步,划下了一道无形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然后,他转身。动作不再带着往日的利落和力量,反而透出一种被抽空了灵魂般的沉重和迟缓。他走向墙角那个控制着整个堡垒核心系统的、不起眼的嵌入式触控面板。
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快速滑动、点触。动作依旧精准,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滞感。
祁奥阳屏住呼吸,警惕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是启动更高强度的监控?还是召唤那支让她恐惧的注射器?
然而,几秒钟后。
“嘀。主防御系统解除。”
“嘀。全区域生物识别权限重置中……”
“嘀。外部通讯端口限制解除。”
“嘀。空间环境调节权限移交完成……”
一连串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如同某种宣判。
格瑞操作完毕,缓缓地转过身。他没有再看祁奥阳,目光落在房间中央那片光滑的地面上,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砂砾磨过,带着一种祁奥阳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平静:
“所有权限……已经转移到你名下。”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句话需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包括……所有的门禁。”
他抬起手,指向卧室通往外部堡垒空间的那扇门,又缓缓指向更远处,那扇通往堡垒唯一出口——那条连接着外面世界的、漫长通道的气密门。
“密码……”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是你的生日。”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坍塌感。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祁奥阳一眼,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卧室角落里那扇通往他个人书房和休息区的暗门。
暗门无声地滑开,又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将他与祁奥阳,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祁奥阳一个人。
还有空气中,那尚未散尽的消毒水味道,和他留下的那句如同惊雷般的话语。
所有的门禁……权限……在她的名下?
密码……是她的生日?
祁奥阳呆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扇紧闭的暗门,又看看卧室通往堡垒空间的门,再看看更远处那扇象征着出口的气密门方向……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席卷了她!格瑞……那个偏执到疯狂的格瑞……竟然……主动解除了所有的禁锢?把这座他耗费巨资打造、如同钢铁堡垒般的牢笼的钥匙……交给了她?
这怎么可能?!
她挣扎着,忍着腹部的隐痛,慢慢坐起身。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触控面板上。她犹豫着,最终还是伸出了微微颤抖的手指,按照格瑞刚才操作的大致位置,在屏幕上轻轻一点。
一个简洁的界面跳了出来。最上方显示着:【最高权限人:祁奥阳】。
下面清晰地列着:【主防御系统:解除】、【全区域门禁:自由通行】、【外部通讯:启用】、【环境调节:权限开放】……
她指尖颤抖着,点向【门禁管理】。里面清晰地显示着堡垒内每一扇门的实时状态。通往书房的那扇暗门,显示着【锁定(内部)】。而通往堡垒外部空间的门,以及最关键的、通往外部世界的那扇终极气密门……状态都显示着【解锁】。密码设置栏里,赫然是一串她熟悉的数字——她的出生年月日。
不是陷阱。
祁奥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和一种更深的茫然交织着冲击着她!自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降临了?
她猛地掀开被子,顾不上伤口的疼痛,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扇通往堡垒外部空间的门!手指颤抖着按向门边的密码面板!输入那串刻入骨髓的生日数字!
“嘀——咔哒。”
门,应声而开。
门外,不再是冰冷的监控和禁锢。巨大的堡垒空间在眼前展开。恒温泳池的水泛着幽蓝的光,冰冷的健身器械沉默伫立。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微的嗡鸣。一切依旧冰冷、奢华、毫无生气。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无处不在的、如同实质般的被监视感和压迫感……消失了。
祁奥阳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微晶石地面上,一步一步,走向堡垒的中心,走向那扇象征着终极出口的、厚重的气密门。她的脚步很慢,带着伤后的虚弱和巨大的不确定。
她停在气密门前。巨大的金属门泛着冷硬的光泽。门边的密码面板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等待。
她伸出手指。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她的生日。
“嘀——身份确认。祁奥阳小姐,最高权限。”
“嗡——”
沉重的气密门,发出低沉的机械运转声,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向两侧滑开!
门外,不再是堡垒内部冰冷的灯光。
一条笔直的、铺着浅灰色地胶的通道出现在眼前。通道不算长,尽头,是另一扇更加厚重的、镶嵌着巨大观察窗的金属大门!此刻,那扇大门紧闭着,但透过观察窗……
清晨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阳光,透过观察窗上厚厚的防弹玻璃,在地胶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
是阳光!真实的、来自外面世界的阳光!
一股混合着泥土、草木和冬日清冷空气的、无比真实的、自由的气息,顺着通道尽头那扇门微不可查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
祁奥阳站在敞开的堡垒气密门口,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而真实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生机!
自由!
触手可及!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透通道,落在那扇紧闭的、通往终极自由的大门上。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堡垒深处。
转向那扇紧闭的、通往格瑞书房的暗门。
那道门依旧沉默地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声息。
那个将她强行掳来、囚禁于此、却又在风暴之后,亲手将囚笼钥匙交给她的猎人……
此刻,正将自己锁在那片更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