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堂一见那朱漆封印,立即整衣肃立,双手接过。拆阅后,方巡抚的字迹跃然纸上:
“树堂贤契:顷接陈抚台钧谕,欲树楷模。本官以为,当表彰桐城府衙及个别忠勇之士。闻林彦秋为取证几陷险境,实属难得。望借此契机,化弊为利。此乃本官浅见,临安衙尚在议之。”
李树堂读罢,心中苦笑。这哪是什么商议,分明是明示要将林彦秋树为典范。转念一想,自己治下出此大案,临安衙未加严惩已是宽厚。如今借廉政之名行安抚之实,倒也是给桐城府衙留了体面。
他当即挥毫回禀:“谨遵钧命。桐城府衙必借此东风,肃清吏治,以正官箴。”
窗外,初夏的阳光照在府衙檐角的獬豸雕像上,那神兽怒目圆睁,似在审视着官场中的每一个人。
田湖乡衙署是前朝万历年间翻修的,自那以后便再未大修过。远远望去,雨幕中青砖黛瓦的衙门显得格外沧桑。马车驶入院内,林彦秋刚掀起车帘,喻师爷已举着油纸伞快步迎来。林彦秋摆手一笑,自行撑开随身携带的竹骨绸伞。
众人刚安顿下来,忽见一名驿卒冒雨奔来,高声喊道:“沧山县林大人可在?有急递文书到!”
林彦秋闻声步出廊下,接过那封火漆封缄的信函。见封皮上熟悉的笔迹,不由眉头轻蹙。这是董仲达的亲笔书信,林彦秋心中微苦,还是当即拆阅。
“墨卿吾儿见字如晤...”信中董仲达笔力遒劲,“闻汝在沧山县所为,方侍郎已尽数告知。处置虽妥,然则‘君子不处危地’之理,汝自幼便该明白。何至亲身犯险取证?”
林彦秋执信默然,低声自语道:“事发突然,案情重大,墨卿一时未及深思...”
信纸翻动间,又见下文:“汝母闻讯,彻夜难眠。道汝久未家书,必是心存怨怼。为父欲代传音信,她又恐扰汝公务...”
提及母亲,林彦秋心头顿生愧疚。这些时日案牍劳形,确已多日未给家中去信。
“墨卿今夜便修书问候母亲。”林彦秋轻声自语,指尖轻抚信笺,“母亲胃疾未愈,还望父亲多加照拂...”
信末忽见添笔:“另有一事相告。汝方世叔在江南道,恐任满此届便要调任。今后宜多往来,于仕途有益。”
林彦秋一时不解其意,正欲细思,忽闻喻师爷在院中高呼:“林大人,田册文书已备妥,可否启程?”
林彦秋将信笺收入袖中,望着檐角滴落的雨线出神。远处差役们正在整理蓑衣斗笠,准备冒雨下乡。他整了整腰间银鱼袋,忽觉这官场之道,比想象中更为盘根错节。
“备马。”林彦秋沉声道,“即刻出发。”
喻文博见林彦秋将书信收入袖中,这才上前拱手禀报:“林大人,按您吩咐,卑职已选定四个村落作为首批药田试点。只是这连日阴雨...”说着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色,“看这云势,怕是要下半月不止。”
林彦秋轻拂官袍下摆的雨渍,笑道:“种植之术自有永乐堂的药师指点,县衙乡所只需全力配合便是。这些药材对温湿要求严苛,须建专门的暖房,方能四季不断。雨天正好先把地基夯筑起来。”
顿了顿又道,“本官在此只能停留半日,午后便要去永兴乡巡视,明日还要赶往野河沟乡。”
听到“野河沟乡”四字,喻文博面色一暗。见左右无人,他压低声音道:“听闻...野河沟乡的赵主簿已被御史台收押。说来...她一个女子能做到一乡主事,着实不易...”
林彦秋目光如电,在喻文博黝黑的脸上扫过。这是在说情?倒像是物伤其类。莫非二人有私?心思辗转间,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哦?你与她相熟?”
喻文博顿时涨红了脸,粗布衣衫下的胸膛剧烈起伏。见院中差役都在忙碌,这才嗫嚅道:“当年...曾是县学同窗。后来卑职投军,归来时她已许了人家。”
原来是个痴心人。
林彦秋暗自摇头。这喻文博倒是个重情义的,按说此刻该避嫌才是。那赵氏的问题出在私开煤窑上,明面证据虽不多,但听姚家娘子说,此女与刘县尉有染数月,才从佐贰升为主事...
“她现下该是羁押在云岭客栈,听说连按察使司都派了人来。”林彦秋拍了拍喻文博的肩膀,低声道,“慎言啊。”
喻文博梗着脖子,终是一言不发。林彦秋轻叹:“罢了,改日本官替你打听一二。”
喻文博眼中闪过感激之色,连油伞都忘了取,就这么冲进了滂沱大雨中。
林彦秋望着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摇了摇头。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混着雨声,竟显出几分凄清。
一个上午的巡查过后,确认各项事宜都已安排妥当。林彦秋匆匆用过午膳,便乘着青篷马车赶往永兴乡。
黄梅时节的雨最是恼人,虽不大,却绵绵密密地下个不停,将官道浸得泥泞不堪。车帘外,远山笼罩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永兴乡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林彦秋忽然问道。前排的简子豪立即转过身来,拱手答道:“回大人,确有来历。早年间此地有个大湖,名唤莲湖,盛夏时节,满湖莲花盛开,粉红一片,煞是好看。”
林彦秋来了兴致:\"后来呢?\"
简子豪叹息一声:“后来?前朝末年,先是围湖造田,后又开山垦荒。如今湖是没了,良田却没见多出几亩。没了莲湖调蓄,每逢雨季,山洪频发。直到二十年前,府衙拨了银两,在山间修了座青峰堰,这才好些。前些年有个游方道士路过,说这堰塘反倒坏了风水,清淤时还污了下游水源。这些玄乎的话,下官也不甚明白。只是每年梅雨时节,乡里上下都提心吊胆,生怕堰塘出事。”
林彦秋虽不通水利,但“堰塘隐患”四字却引起他的警觉:“这堰塘有何不妥?”
“年复一年,泥沙淤积,水位渐高,堤坝也不得不随之加筑。”简子豪忧心忡忡,“石主簿每年雨季都要组织乡勇巡堤,就怕万一决堤,下游数万百姓遭殃。”
正说话间,忽闻马蹄声急。一名驿卒浑身湿透地追上来,隔着车帘高喊:“大人!永兴乡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