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滴漏指向申时,方裕同整了整绯红官袍起身:“时辰到了,随老夫走一遭吧。”腰间金花带扣碰出清越声响,惊飞了檐下两只白颈鸦。
方裕同乘青呢官轿在前,林彦秋随师爷乘蓝布小轿在后。两顶轿子穿过鼓楼大街,在巡抚衙门八字粉墙前稳稳落下。当林彦秋撩开轿帘躬身而出时,衙门前来往的胥吏们不禁纷纷侧目,这般年轻的面孔竟能随参政大人同来,实属罕见。
方裕同腰悬象牙牌,领着林彦秋穿过三重仪门。沿途书办、师爷们无不驻足行礼,眼角余光却都暗暗打量着这位身着七品鹌鹑补子的年轻人。行至后衙书房时,早有小厮在月洞门外候着,见了参政大人立刻打千儿问安。
“方大人来得正好。”陈明超正倚在黄花梨圈椅上闭目养神,闻声起身相迎。他今日穿着家常的靛蓝直缀,腰间只系了条羊脂玉带,倒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辰时三刻,分毫不差。”
寒暄间,陈明超的目光落在林彦秋身上,忽然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后生可畏啊!”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晨光中泛着碧色。
这“可畏”二字评语,林彦秋一时参不透其中深意。但见巡抚大人面色红润,想是近日河工奏销得了朝廷嘉奖,心情颇佳。
“卑职愧不敢当。”林彦秋后退半步,执下属礼深深一揖,“蒙大人不弃,下官定当...”
“行了行了,”陈明超摆手打断,指着茶几旁的紫檀官帽椅笑道,“在本官府上高谈阔论时,可不见你这般拘礼。”
林彦秋耳根微热:“那日是酒壮怂人胆。沧山县前任亏空甚巨,下官也是病急乱投医...”
方裕同捧着定窑茶盏笑而不语。陈明超与他交换个眼神,忽然抚掌道:“没讨到银子,不也把河工办得风生水起?”手指无意识地捋着三缕长须。
“全赖同僚齐心...”
“过谦就是骄了。”陈明超忽然正色,“若各州县皆如沧山县这般主动作为,本抚何须夙夜忧叹?”说着从多宝格取下一卷舆图,“今日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窗外一树海棠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几片花瓣粘在窗棂上,像极了奏折上未干的朱砂印。
此番对答与上次已是天壤之别。林彦秋整了整青绢直缀的袖口,恭声道:“沧山县近来在整顿河工之余,尤重吏治革新......”
他刻意略去那些已上《邸报》的治水功绩,专讲《官吏考成法》与“举子下乡”两桩新政。言辞简练,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将章程条陈分明。
“明日贡院有文会,下官拟先张榜募贤。”
陈明超并未立时表态,反将目光投向方裕同:“方参政以为沧山县之法如何?”
方裕同轻抚腰间玉带,缓声道:“可堪嘉许。”
“老方太过持重了!”陈明超突然拍案,震得案头龙泉青瓷笔洗微微作响,“岂止嘉许?当全力推行!我朝以科举取士,若不能使青年才俊历练州县,长此以往,必致暮气沉沉。”他从多宝格取出一卷黄绫,“上月阁老递来的《劝学诏》说得明白,要令天下举子知民间疾苦!沧山县此举,又走在十三府前头了。”
方裕同立刻会意:“下官这就命《江南邸报》详加刊载。”
陈明超这才转向林彦秋,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份朱批:“你还不知吧?布政使司已议定,以沧山县为《考成法》试行之地。”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映着窗光,“任重道远啊,林知县。”
林彦秋霍然起身,袍角带翻了茶几上的雨前龙井:“蒙抚台大人垂青!蒙朝廷恩准!”这“朝廷”二字咬得极重,陈明超眼中顿时闪过笑意。
“坐下说话。”巡抚虚按手掌,忽然对方裕同道,“沧山县新班子连番新政,倒可树为典范。”
方裕同顺势接话:“举子下乡非一县之事,下官以为当由省府督办。”
“着啊!”陈明超击节赞叹,“考题尤要慎重。林知县可有章程?”
林彦秋心念电转,躬身道:“下官斗胆,请学政大人亲拟试题。”
“好个滑头!”陈明超指着青年县令大笑,“罢了,本抚这就行文提学道!”窗外惊起的雀儿扑棱棱掠过屋檐,恰似那新政的风声已振翅欲飞。
辞别了陈巡抚的午宴相邀,林彦秋随方裕同出了巡抚衙门。青呢官轿内,他犹自恍惚,两个时辰的对答间,陈巡抚非但将沧山县树为典范,更允诺减免三年漕粮,另拨五万两河工专银。
轿帘外市声喧嚷,林彦秋摩挲着袖中那份盖了巡抚大印的札子,心潮难平。多少寒窗苦读的县令,终其一生也难获这般青睐?
“临了那句‘蒙朝廷恩准’,甚妙。”方裕同忽然开口,三缕长须在轿帘透入的光线中微微发亮,“既全了礼数,又...”话到一半化作意味深长的微笑。
林彦秋会意,轻声道:“改日让学生阿姊领着,到世叔府上叨扰一顿鲈鱼脍。”
方裕同先是一怔,继而抚掌大笑。笑罢却蹙眉道:“贤侄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吏部铨选,最重‘修身齐家’四字。”
“晚辈才及弱冠...”
“纵不娶正妻,也该纳个知冷热的贴心人。”方裕同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当年令尊董侍郎在你这个年纪,也为‘窈窕淑女’辗转反侧呢。”
提起儿女情长,林彦秋眼前闪过齐芝怡含嗔带笑的眉眼,又浮起肖花兰临别时塞来的绣帕,终化作一声长叹。
在贡院招贤棚前下轿时,年桦已领着衙役们张挂好“沧县募贤榜”。林彦秋见众人额角带汗,笑道:“今日且歇半日,醉仙楼的酒席已备下了。”
陈振闻言大喜:“正好给拙荆捎盒胭脂!”
回到齐芝怡的绣楼,林彦秋急急研墨修书。狼毫在薛涛笺上飞舞,将近日政事细细禀与京师的张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