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董家三兄妹便时时留意着这位堂弟的动向。上月董仲达大婚,本以为能见着他,却始终未见其身影。
“我们原以为,你不想认这门亲。”董汝礼摩挲着手中的犀角杯,在黄花梨圈椅上坐下,从袖中取出一盒上等云烟,“尝尝?”
林彦秋摆手:“不惯这个。”
对这几个堂兄弟,林彦秋说不上厌恶,却也难生亲近。可血脉相连这四个字,于华夏子孙而言重若千钧。他心知肚明,即便再不喜欢董家人,若他们真遇着难处,自己定会倾力相助,这是自幼外祖父谆谆教诲刻进骨子里的道理。
“都知道你看不上我们,我们瞅着你那清高样也不痛快。”董汝礼轻叹,“可这血脉亲情,终究是斩不断的。你心里也明白。”
见林彦秋默然,董汝礼暗自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堂弟那副六亲不认的脾性,在京城时,长兄董汝平可没少在这上头吃瘪。
“你与肖家寡妇......”董汝礼突然道。
“噗!”林彦秋一口雨前龙井尽数喷出,怒目圆睁地瞪着董汝礼。
董汝礼连忙摆手:“别恼!我们可没闲工夫盯你。是长兄去金陵办事时,撞见你二人同游秦淮。他说那肖氏恨不得将你的手按在她胸脯上......”
这话听着倒像董汝平的口吻。林彦秋接过婢女递来的丝帕拭唇,淡淡道:“不喜旁人过问私事,更厌多舌之人。”
董汝礼会意一笑。为官者最忌风月传闻,这个道理他懂。
“放心,长兄只与我说过。”董汝礼压低声音,“连你姐姐都不知晓。”
林彦秋微微颔首:“最好不过。”手中茶盏轻轻一放,发出清脆的声响。
董汝礼执起青瓷酒盏,忽想起董汝平那日的颓唐模样。肖花兰本是董汝平苦追多时的美人,却偏偏看上了林彦秋。那夜三人对饮至三更,最后竟得出个“此子可畏”的结论,虽也说不出究竟畏在何处。
“可知我们兄弟三人为何皆不入仕途?”董汝礼忽道,吐出的烟雾模糊了面容。
林彦秋指节轻叩紫檀案几,虽心中好奇,面上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这些陈年旧事,不听也罢。”
董汝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叹道:“今日却非说不可。因我董氏一族在朝堂上的指望,全系于你一身了。”他掸了掸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们兄弟自幼锦衣玉食,受不得官场倾轧。稍有不慎便会行差踏错,老爷子是怕董氏百年清誉毁于一旦,这才选了你。”
这话像根刺扎进林彦秋心里。他握着茶盏的指节微微发白,董汝礼话里话外那股子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在嘲弄他当初的清高。
见林彦秋面色渐沉,董汝礼暗自叫苦。他本意不过是想说血脉相连,却不想又触了这头倔驴的逆鳞。
“墨卿,”董汝礼揉着太阳穴,“你我终究是同宗兄弟,何必句句都要品出三分刺来?”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就说汝礼那戏班,若不是靠着祖荫,光是一个教坊司的批文就能卡我三年五载...”
林彦秋默默吸了口旱烟,青雾缭绕中神色难辨。董汝礼这番话虽不中听,却是实情。他再清高,也拗不过这人情世故。
“直说罢,”林彦秋终是叹了口气,“今日究竟所为何事?”
董汝礼如释重负地松了松衣领,自齐芝怡将林彦秋带来那刻便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我们兄弟三人商议过了,”董汝礼轻抚着青玉扳指,尽量把话说得平和,“你安心在朝为官,我们专心经营商路。若有用银钱之处,尽管开口。不敢说富可敌国,但几十万两银子还是周转得开的。”他顿了顿,眼角余光观察着林彦秋的神色,“说到底,咱们终究是一家人,往后常走动才是。”
这番示好之意再明白不过。林彦秋心知肚明,董汝礼此行是代表三兄妹来确立董氏在官场上的代言人。
“无妨,”林彦秋掸了掸直裰起身,“眼下倒还用不着。至于走动...”他微微颔首,“自当如此。”
正说着,柳姑娘和常掌班战战兢兢地挪了过来,垂首立在廊柱旁不敢抬头。董汝礼挑眉笑道:“贤弟可还有指教?”
林彦秋扫了二人一眼,倒生出几分怜悯。董汝礼凑近低语:“这常掌班在梨园行当里颇有人脉,哄那些小戏子很有一套。至于柳姑娘...”他意味深长地捻着胡须,“虽唱功平平,但身段软得很...”
“荒唐!”林彦秋拂袖,“本官乃朝廷命官,岂能...”
“得了吧,”董汝礼嬉笑着打断,“这满朝朱紫...”见林彦秋面色骤沉,连忙改口:“罢了罢了,不提这个。”转身对那二人挥手:“还不快去梳洗?说书先生就要到了。”
这时齐芝怡踏着莲步归来,立即挽住林彦秋的手臂,杏眼含威地扫视着四周跃跃欲试的歌姬们。
“答应我的东西呢?”她朝董汝礼一伸手。
董汝礼苦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鎏金马鞭:“才驯好的大宛良驹...”
齐芝怡夺过马鞭轻哼:“暂借半年罢了。”
“不必还了,”董汝礼朝林彦秋拱手,“这是咱们兄弟一点心意。”
林彦秋微微点头,对齐芝怡低语:“你留着玩吧。姑娘家骑这等烈马,不成体统。”
说罢向董汝礼作揖:“告辞了。若来沧山县采风,提前捎个信来,需要什么我让人列个清单。”青缎靴踏过满地落花,携着齐芝怡径直出了朱漆大门。
望着林彦秋与齐芝怡的身影消失在朱漆大门外,董汝礼这才长舒一口气。自从老爷子选定林彦秋作为董家在朝堂的倚重之人,三兄妹便一直谋划着如何缓和与这位堂弟的疏离关系。
他转身看向仍跪在廊下的常掌班,淡淡道:“你该庆幸我这位堂弟不是跋扈之人。若换了旁人,就凭你今晚的言行,怕是要留下几根手指作赔罪。”掸了掸衣袖又道:“去给青丝姑娘传话,让她明日务必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