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楼上的林彦秋正对着信件苦笑。
祝知礼晃着酒盏笑道:\"许洁当初也这般问过,我只道'过往云烟,娶卿之后唯卿一人'。\"
他袖中滑出个香囊,\"这是她上月绣的,里头还藏着避瘟丹呢。\"
齐府绣楼内,嫂嫂掀开珠帘出来,见齐芝怡倚在雕花窗前,手中绞着帕子,芙蓉面上愁云密布。嫂嫂轻笑一声,腰间环佩叮咚:\"方才还艳阳高照的,怎的转眼就阴云密布了?\"
齐芝怡咬着唇,半晌才低声道:\"我方才托人带信问他...可曾亲近过其他女子。他说...说在姻缘未定前,要各留三分余地。\"
\"哎呀!\"嫂嫂手中团扇\"啪\"地合上,腕间翡翠镯子撞在窗棂上发出清脆声响,\"这可了不得!林大人这般品貌,你没见那张侍郎家的千金都从京城追来了?\"她凑近压低声音,\"他说不想骗你,反倒说明心里有你。\"
齐芝怡低头绞着裙带上的流苏,一路走到垂花门前忽又停住。她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枚铜钱塞给贴身丫鬟:\"速去驿站,让信差带话给林大人,就说...我想调到沧山县衙做文书,问他意下如何。\"
不过半个时辰,丫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攥着回信。齐芝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容吾思量数日,再作答复。\"
\"他怎么说?\"嫂嫂急得直扯帕子。
齐芝怡将信笺揉成一团,声音细若蚊呐:\"他说...要想想。\"
\"坏了!\"嫂嫂一跺脚,石榴裙摆荡起涟漪,\"定是心里还装着别人,且分量不轻。这是举棋不定呢!\"
醉仙楼雅间里,林彦秋接到信后,手中酒盏举了又放。祝知礼与许洁对视一眼,识趣地起身告辞。许洁临走时还特意将新绣的并蒂莲香囊留在案上,里头安神的苏合香幽幽飘散。
林彦秋独自走在沧山县的青石板街上,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响,让他想起母亲当年独坐西窗的身影。那时母亲也是这样,日日望着院门等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需要与情意,原是两回事...\"他喃喃自语,指尖抚过路旁垂柳。柳枝上系着的红绸在风中飘摇——不知是哪家姑娘祈愿时系上的。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林彦秋站在县衙后巷的槐树下,月光透过枝叶,在他官袍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突然很想给陈舒窈写封信,可提起笔又放下。砚台里的墨渐渐干了,像极了母亲当年哭干的眼泪。
林彦秋攥着那枚青玉印章在县衙后园徘徊已久,石阶上的露水浸湿了官靴。他蹲在假山后的阴影里,一支接一支地燃着水烟袋,铜烟锅里的火光在夜色中明灭不定,脚边已积了七八个烟灰团子。偶尔有巡更的差役经过,灯笼光扫过这团黑影时都吓得加快脚步——还当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起身,从袖中取出信笺,蘸着月光写了几行字,唤来贴身小厮:\"速将此信送往陈府。\"
陈府绣楼上,陈舒窈正倚着雕花栏杆远眺。月色如洗,远处江面上渔火点点,恰似那\"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意境。忽见丫鬟捧着信匆匆上楼,她展开一看,指尖顿时掐进了掌心:\"放弃入仕可好?\"
信笺飘落在青砖地上,她望着窗外突然泪如雨下。良久才提笔回信:\"君何出此言?\"
林彦秋接到回信时,水烟袋里的烟草早已燃尽。他摩挲着信纸上晕开的墨迹,又写:\"齐姑娘欲来沧山任女史,吾需决断。今日但求卿一言。\"
陈舒窈读到这行字时,案上的更漏正滴到子时。她望着烛泪一点点堆积,终于写道:\"容妾思量一日可好?\"
信差很快带回新的字条:\"只予卿一盏茶时辰。\"
\"冤家...\"她苦笑着将字条按在胸前,罗衫上的缠枝莲纹被攥得皱起。最终落笔时,羊毫笔尖微微发颤:\"若成婚配,妾负严君期许,君失青云之阶。为一迟暮妇人,值否?\"
林彦秋的回信来得极快,就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吾愿弃之。\"
陈舒窈读到这句时,整个人跌坐在黄花梨圈椅上,臂钏撞在扶手上铿然作响。半晌才找回力气写道:\"痴人。\"
月光下,林彦秋抚着这二字轻笑出声,回信道:\"痴便痴罢。\"
更鼓敲过三响时,陈舒窈终于将信笺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咬着唇写道:\"君实乃妾身命中魔障。明日便归省禀明家严,多候一日可好?\"
这次林彦秋没再相逼。他望着东方微白的天色,最后写道:\"静候佳音。\"手指拂过落款处时,沾了满指未干的墨,像极了那年母亲写在绝笔信上的泪痕。
这一夜,三处烛火长明。沧山县衙后宅的窗纸上,映着林彦秋来回踱步的身影;陈府绣楼里,陈舒窈的鲛绡帐幔直到五更天才微微晃动;而省城齐府的闺阁中,齐芝怡案前的灯花结了又爆,爆了又结。
寅时三刻,林彦秋已换上崭新的绯色官袍,腰间银鱼袋随着步伐轻晃。衙门还是那个衙门,只是公廨从东厢搬到了正堂。书吏陈振捧着文书跟在身后,依旧是那身靛青吏服,只是腰间的素绦换成了织锦带。
沿着青石台阶往上走,沿途遇到的衙役、主簿纷纷躬身行礼:\"林大人早!给林大人请安!\"林彦秋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手中象牙笏板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与杜知县的交接甚是利落,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完成。杜北丰将几卷账册、官印装入檀木匣中,让长随先行捧出。
\"林大人,\"杜北丰忽然拱手,腰间玉带上的螭纹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临行前尚有一事相求。\"
林彦秋抚了抚袖口的云纹:\"杜兄但说无妨。\"
\"顾师爷办事老练,本官想带她一同赴任。\"杜北丰说着抬眼观察林彦秋神色,心中暗忖若对方执意不放人,少不得要费些周折。
谁知林彦秋爽朗一笑:\"此等小事,杜兄尽管带去。\"他抬手时,腕间露出一截青玉手串——正是昨日陈舒窈遣人送来的。
杜北丰怔了怔,忽觉往日那些明争暗斗,此刻竟如晨露般消散无踪。他郑重地整了整幞头,长揖到地:\"多谢成全。\"
\"杜兄客气。\"林彦秋虚扶一把,两人并肩走出大堂时,檐角铜铃正被晨风吹得叮咚作响。台阶下,新任的轿夫们已抬着蓝呢官轿候着了。
陈振捧着文书进来时,眉宇间掩不住几分期许。林彦秋既已升任县丞,他这个多年随侍的书吏,自然也该得些好处。
\"大人,\"陈振躬身行礼时,腰弯得比往日更低了几分,青布直裰的后襟都起了皱,\"有桩差事需请您示下。\"
林彦秋正提笔批阅公文,闻言搁下狼毫:\"讲。\"
\"原车马司的刘管事要随杜大人赴任,顾师爷问是否让王二顶缺。小的不敢擅专...\"陈振说话时,眼睛悄悄瞟着案上新换的端砚——那可是上好的歙砚。
林彦秋听出弦外之音,不由失笑:\"你何时也学得这般圆滑了?\"他指尖轻叩案几,\"这等小事你处置便是。对了,顾师爷不日就要离任。\"
这话如惊雷般在陈振耳畔炸响。他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做了十年副书办,终于要转正了。林彦秋见他这般情状,笑道:\"去备轿,未时我要去府衙拜见李知府。另请方主簿过来议事。\"说罢又低头批阅文书,陈振倒退着出了门,连门槛都忘了抬脚。
不多时,方俊琪轻叩雕花门扉。林彦秋见陈振不在,亲自起身相迎,玄色官袍的下摆扫过青砖地:\"方大人快请坐。\"说着亲手斟了盏雨前龙井。
\"有两件事想请教方大人。\"林彦秋语气谦和。方俊琪忙拱手,腰间玉佩叮咚作响:\"大人但有差遣,下官自当效劳。\"
\"这如何使得?\"林彦秋摇头,\"若独断专行,岂不成了酷吏做派?县务还需方大人鼎力相助,尤其在人丁税造册之前。\"话中深意,方俊琪岂会不懂?眼中顿时闪过喜色。
方俊琪笑道:\"大人过谦了。'谋之于众,断之于独',圣人之训还是要的。\"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听得人通体舒坦。
\"我原先经手的漕运事务,方大人以为交由谁妥当?\"林彦秋忽问。方俊琪眼中精光一闪:\"大人心中可有人选?\"
林彦秋摩挲着茶盏沉吟:\"若论才干,石典史倒是堪用。只是...\"他欲言又止,窗外的蝉鸣突然聒噪起来。
提及石毅,方俊琪顿时会意——这位新任县尊大人既要立威示众,又要借机拿下石毅。此事恐怕不止于此,怕是要牵动整个县衙格局。
\"漕务调整自无不可,\"方俊琪轻抚腰间玉佩,斟酌道,\"只是石典史资历尚浅,暂不宜入幕府议事。其余各房主事是否也需相应调整?另则,县丞佐贰一职,大人可有属意人选?\"她话说得轻缓,袖中手指却微微发紧,生怕措辞不当触怒上官。
林彦秋指尖轻叩案几:\"佐贰人选,你且与吏房商议后再报。本官另有一议——提刑司唐推官年事已高,不如让捕衙祝知礼接任。\"话音方落,方俊琪唇角已浮起会意的笑纹,谁不知这二人素有嫌隙?
方俊琪道:\"县学祭酒一职久悬未补,唐大人德高望重,正可教化士子。至于吏房毕主事与户房申主事...\"他眼中精光一闪,\"不妨对调任职。\"这一手着实狠辣,两个素来不服管束的,竟要一网打尽。自然,此事还需禀明知府大人首肯,端看林彦秋有无这般胆魄了。
林彦秋沉吟片刻,微微颔首:\"甚善。另则,钱谷师爷一职,本官属意年先生接掌。\"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人掌权不用亲信?林彦秋自不例外。这掌管全县钱粮的要职,岂能不牢牢握在手中?窗外一阵风过,檐角铁马叮咚作响,惊起堂前几只麻雀。
一番密谈后,方俊琪起身告辞。她腰间玉带上的银扣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步履较来时轻快许多。林彦秋方才那番话已说得明白——县丞之位早晚是他的。毕竟堂堂县令大人岂能长久兼理钱粮刑名?眼下不过权宜之计罢了。
送走方主簿,林彦秋命陈振去请石典史。不过一日光景,石毅竟憔悴了许多,青色官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进门时脚步虚浮,眼中惊惶之色掩都掩不住。自吏部文书下达那日起,他便如惊弓之鸟,寝食难安。
\"石大人,\"林彦秋摩挲着案上镇纸,\"本官素来快人快语。今日请你来,是要调整你所掌事务。\"话音未落,石毅面色已然煞白,手指死死攥住袖口。不料林彦秋话锋一转:\"本官欲让你总揽漕运、市舶诸务。只是幕府议事之席...\"他故意顿了顿,\"暂且不便增添。\"
石毅如坐针毡,忽上忽下,竟一时怔在当场。县主大人这是何意?是要收为己用么?若勤勉办事,日后入幕府议事也非难事?
回过神来,他急忙起身,腰间鱼袋撞在案几上哐当作响:\"下官谨遵大人钧命!定当竭心尽力!\"这反应实属寻常。他与林彦秋本无深仇,不过是被杜知县牵连。如今杜知县远调,临行只记得带走顾师爷,余者皆弃如敝履。此刻县尊大人既施恩典,岂有不接之理?林彦秋用他,一则是因其确有才干,二则自那日公堂上杀其威风后,此人行事愈发谨慎,倒是个可用之材。
林彦秋淡然一笑,指尖轻叩黄花梨案几:\"此事待幕府议事时,本官自会提出。\"
石毅告退时脚步虚浮,险些被门槛绊倒。门外候着的钱谷师爷简子豪正搓着手来回踱步,额上沁着细汗。他是来表忠心的,可惜林彦秋早已打定主意要撤换此人——这般趋炎附势之徒,实在不堪大用。当初此人本有机会投效,却错失良机,最终倒向杜知县,如今后悔已然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