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议之上,林彦秋并未明确表态,只道容后再议。
散议后,林彦秋方踏入值房,祝知礼便跟了进来。
林彦秋请他入座,笑问:\"祝兄可是来劝谏的?\"
祝知礼接过递来的水烟袋,就着烛火点燃,吞吐一口方道:\"劝什么?劝你别好大喜功?\"他摇摇头,\"你与堂上那些庸碌之辈不同,劝也无用。此事你既已决意要做,愚兄此来,只想提醒一句——与其在下面反复商议,不如自上而下着手。\"
林彦秋闻言一怔,细想之下顿觉豁然开朗。在这官场之中,还有什么是比上峰钧旨更有分量的?不过他还是面露忧色:\"如此浩大工程,若出了差池,上峰也要担干系。\"
祝知礼笑道:\"若真要成事,必得有位高权重者为你撑腰。否则莫说府衙,就是在沧山县内也难以服众。最好的法子,是让他们不得不依令行事。\"
这番话点醒了林彦秋。将此事拿到堂议上讨论,实无多大意义。数十万两白银的投入,对这些七品小官而言,简直是泼天大事。他们既无承担的胆量,林彦秋也不需要他们承担,只需他们奉命行事即可。
要达成这般效果,唯有求得府衙或巡抚衙门中某位重臣的支持。
祝知礼告退后,林彦秋苦思整日。这突破口该选在何处?他本欲遣人送信向董仲达请教,转念又作罢。深思熟虑后,他匆匆寻到方俊琪。
\"方师爷,本官要外出数日,县衙事务就劳你多费心了。\"
方俊琪拱手道:\"大人放心。可是为那石炭矿之事?\"
林彦秋长叹一声,神色凝重:\"正是。若此事能成,沧山县百姓生计必将改观。纵有千难万险,本官也要一试。\"
方俊琪沉吟道:\"恕卑职直言,此事越是往上活动,成事的把握越大。\"这话与祝知礼所言异曲同工,只是方俊琪身为幕僚,不似祝知礼可以直言不讳,须得等林彦秋问起方敢进言。
这其中的微妙之处,林彦秋转念间已然领会,不由暗叹这官场之中处处皆是学问。
辞别方俊琪后,林彦秋带着陈振快马赶往吴城。此事他本就不指望桐城府衙能鼎力相助。
抵达吴城后,林彦秋命陈振与马夫在客栈安顿,自己则雇了顶青布小轿,独自前往吴城府衙。寻至陈舒窈的值房外,正遇其贴身丫鬟。
\"姑娘,劳烦通禀一声,桐城县丞林彦秋求见。\"
陈舒窈正在批阅公文,听闻丫鬟禀报,不由一怔:这冤家怎的找到衙门来了?忙道:\"快请进来。\"
林彦秋背着个书箱,一身青布直缀,倒像个赶考的举子,哪像一方父母官?进门后拱手笑道:\"下官参见陈大人。\"
陈舒窈强忍笑意,板着脸指了指下首的椅子:\"且稍候。\"话未说完,自己先绷不住,以袖掩口轻笑:\"有事递个帖子便是,何必亲自跑来?\"
林彦秋环顾这间陈设简雅的值房,笑道:\"下官就是想看看,大人的值房是何等气象。\"说着也忍俊不禁:\"方才大人端坐案前的威仪,着实令人敬畏。\"
见他目光灼灼,陈舒窈不由飞红了脸,低声道:\"登徒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林彦秋一脸无辜地摊手:\"下官不过实话实说。大人这般品貌,想必下属们来禀事时,也难免心猿意马吧?\"
这番奉承说得巧妙,陈舒窈颊生红晕:\"油嘴滑舌!说吧,到底所为何事?\"
林彦秋正色道:\"事关重大,恐非三言两语能说清。\"
陈舒窈摇头轻笑:\"就知道你一来准没好事。\"唤来丫鬟询问日程,得知下午要赴堂议,便道:\"去告知一声,就说本官另有要务。\"
丫鬟偷眼打量林彦秋,欠身道:\"奴婢这就去传话。\"
丫鬟退下后,林彦秋望着端坐案前的陈舒窈,不由笑道:\"不亲眼得见,真不知姐姐官威如此之盛。方才那丫鬟连头都不敢抬。\"
陈舒窈轻啐一口:\"讨打!这丫头是从江南织造局带出来的,跟了我五六年,最是贴心。对了,你莫不是独自前来的?\"
林彦秋笑道:\"带了书童和长随,都安置在客栈了。\"
陈舒窈会意地睨了他一眼,挪到林彦秋身旁的绣墩上坐下,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做贼心虚。\"这一眼秋波流转,看得林彦秋心头一热。见窗纱低垂,门扉紧闭,不由胆气一壮,凑身上前。
\"作甚?\"陈舒窈见他神色,慌得往后仰去,却被一只大手托住后颈,朱唇已被堵住。
这一吻直叫陈舒窈骨软筋酥,又是羞怯又是悸动,粉面飞霞。想要推开却使不上力,只得任这小冤家轻薄。
待林彦秋揽住纤腰要将她抱到膝上时,陈舒窈如梦初醒,急按住他在衣襟内游走的手:\"不可!丫鬟回来撞见成何体统!\"
林彦秋回头望了望门帘,邪笑道:\"她能去多久?\"
陈舒窈挣扎着起身,红着脸整理衣带:\"不过传句话的工夫,你这色胆也忒大了。\"正说着,廊下已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晦气!\"林彦秋懊丧地仰靠在椅背上。陈舒窈急踹他一脚:\"坐端正些!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林彦秋只得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这时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陈舒窈清了清嗓子道:\"进来。\"
那贴身丫鬟推门而入,福了一礼道:\"回大人,话已传到。可还有别的吩咐?\"
陈舒窈微微颔首:\"无事了,你且退下吧。\"
丫鬟莲步轻移退出值房,林彦秋望着那窈窕背影,不由轻叹:\"这丫头倒是伶俐。\"忽又转头笑道:\"姐姐可是给她什么暗示了?按理她该在外间候着才是。\"
陈舒窈抬手在他额上轻点一下:\"油嘴滑舌!你与自家丫鬟没个约定不成?\"忽又促狭一笑,\"瞧你这般上心,莫不是要姐姐替你做个媒?\"
林彦秋却道:\"姐姐且起身转过去。\"
陈舒窈疑惑地转身,只听身后传来感慨:\"难怪方才觉得那丫头背影虽好,终是差了些韵味。原是姐姐的背影太过出众。\"
陈舒窈回身瞪他一眼:\"越发没个正经了。这是衙门重地,休要胡闹。\"
林彦秋却拍了拍膝头,低笑道:\"来,坐这儿。\"
陈舒窈顿时羞红了脸,偷眼望了望门帘,轻啐道:\"作死呢。\"话虽如此,却还是斜倚在他怀中,云鬓轻蹭着他的肩膀。粉面泛起红霞,呢喃道:\"在你跟前,姐姐总是这般。\"
林彦秋本无他念,见她这般情态,不由心猿意马。薄唇轻吻着玉颈,在她耳畔低语:\"可想试试在这值房中的滋味?\"说着,大手已探入罗裙。
陈舒窈蓦地睁大杏眼,哀求地望着他:\"别...这般胡闹过后,姐姐还如何见人...\"
此言一出,林彦秋不由想起这妇人云雨之后,那身雪肤总要泛红许久方能消退。思及此,只得作罢,轻叹道:\"可惜了,值房里的情趣是尝不到了。\"
陈舒窈纤手往身下探了探,歉然一笑:\"不如回府吧?再这般下去,妾身怕是要走不动道了。\"
林彦秋指尖沾了沾,知她已动情,笑道:\"那还等什么?\"二人整了整衣冠,故作正经地出了值房。至马厩前,陈舒窈指着自己的青幔小轿笑道:\"你来驾车,妾身腿软了。\"
回到别院,刚进厢房,陈舒窈便觉身子一轻,被林彦秋从后拦腰抱起,不由嘤咛一声,双臂环住男人脖颈,如待宰羔羊般任其摆布。
林彦秋将人轻轻放在绣榻上,刚挨着躺下,陈舒窈便扭过身来,双手捧着他的脸,定定望着:\"你便是妾身前世的冤家,今生是逃不脱了。\"
说着如蛇般滑下身子,玉指轻解罗带,抬眼抛来个媚眼。
林彦秋恍惚记得某本艳情小说上写着:\"越是人前端庄的闺秀,帐中越是放浪。\"男子对女子的至高期许,莫过于此等两面——在外要贞静贤淑,在内要淫冶浪荡。这本是相悖的要求,却偏要集于一身。
云收雨歇后,二人拥衾而卧。林彦秋说起官窑之事,陈舒窈软绵绵地倚在他怀中听着。听完竟坐起身来,任凭玉峰颤巍巍地晃在林彦秋眼前。
\"可有详细章程?\"她神色严肃,偏又赤着身子,这般反差令林彦秋愈发兴起。转身从包袱里取出文书递过。
陈舒窈捧着文书缩回锦被中细读。屋内只闻更漏滴答之声,偶有烛花爆响。
陈舒窈略略翻阅后,将那卷羊皮纸搁在床头的红木小几上,眸子泛着微光。她倚在林彦秋胸前,青丝散落如瀑,低声道:\"此事甚难。耗资之巨,非比寻常。你想求巡抚衙门扶持,最好能列为重点要案。\"
林彦秋的指尖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游走,拨弄着。
\"嗯,我知艰难,但仍欲为之。\"
陈舒窈轻轻扭动腰肢,纤手向下探去,惹得林彦秋倒吸一口凉气。
\"此事莫要急着上呈巡抚衙门。当先办妥两件事:其一,将石炭矿开采起来;其二,寻个冶铁大坊,以矿权、地契为筹码,谈妥焦炭窑的合作。待这两桩事成了,再往江南道里递折子不迟。\"
这番话冷静理智至极。林彦秋听罢,心中暗叹,确该按部就班行事。
近来几次相会,陈舒窈比往日放浪许多。许是知晓此生难与林彦秋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每次相会都格外珍惜。而这偷欢的禁忌感,更令她情动得快。
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无银钱亦是徒劳。待董汝玉自京城归来,已是半月之后了。
林彦秋的值房内,董汝玉难掩兴奋之色,手中挥舞着一纸契约递过来:\"贤弟且看,若无异议便请画押。\"
林彦秋扫了一眼:\"这是何物?\"
董汝玉笑道:\"私契一份。石炭矿分作四股,你我各占三成,昌平、汝礼各占两成。经营之事由我打理,他们出十万两白银。\"
林彦秋失笑:\"我一文未出,何以占三成?\"
董汝玉眉眼带笑:\"原先的小煤窑本就是你的,我不过是在此基础上扩建,一应文书俱全。先投十万两扩大开采,再以矿场作抵向钱庄借贷。这些年石炭价格节节攀升,销路不愁,就怕你开采不及。\"
林彦秋仍有顾虑:\"这般大事,上下关节可都打点妥当了?\"
董汝玉得意道:\"自然。矿场挂在工部矿务司名下,明面上仍是官产,由我代为经营,每年上缴三成利钱。\"她压低声音,\"这可是工部今年的要务,过些时日自会有文书送到你这县衙。\"
林彦秋苦笑:\"这到底是官窑还是私窑?\"
董汝玉嗔道:\"管它作甚?横竖明面上我是掌柜。不过我们只能经营三十载,期满归还朝廷。与你那小煤窑性质不同,只是银钱都要自行筹措。\"
听闻这般操作,林彦秋暗自惊叹这些人的手段。原本还想帮忙筹措银两,此刻也作罢了。既能如此安排,想必已有来钱的门路。三十年的光景,足够赚得盆满钵满。
画押后,林彦秋收下一份契约。董汝玉这才道:\"收拾行装吧,明日启程去苏州。此番要见四五家炼铁作坊的东家,你也去露个脸。\"
林彦秋叹息:\"这便是阿姊的大计?\"
董汝玉略带歉意地笑笑:\"石炭谁采不是采?我们来做,规模更大,利钱更多不是?至少...\"她眨眨眼,\"为兄给你画了张好大的饼。\"
林彦秋没好气地瞪她:\"真真是我的好阿姊。\"
姑苏城,江南繁华之都。
林彦秋素来不喜此处,只觉人烟稠密外,别无甚趣味。然此地乃海商云集之所,番舶来华之首站。街衢间处处透着股蓬勃生气。
冬日姑苏,空气里总带着几分湿冷。漫步长街,但见行人如织,两旁楼阁林立,人在其中,渺若微尘。
阊门大街的名号,林彦秋早有耳闻。此处本是姑苏最繁华之地,如今却似有些没落了。富贵人家鲜少至此,往来多是市井小民。前方一家绸缎庄正打着\"清仓贱卖\"的幌子,门前围了不少人。明日才是江南商贸大会,提前一日抵姑苏的林彦秋,偷闲出来走走。这满目琳琅的市井,反倒让他生出几分失落——物阜民丰的世道,人心却似愈发贫乏了。
忽见前方一道熟悉背影,林彦秋脚步微顿,终是未出声呼唤。
白冰正漫无目的地在街边踱步。这快节奏的商埠,总让她觉得格格不入。原以为换了漕运航线便能淡忘前尘,如今看来不过是徒劳。那人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浮现,挥之不去。
其实她并无他求,只暗暗盼着老天开眼,能叫他们偶然重逢。
白冰自知这等念想太过渺茫。驻足街头,感受着路人投来的目光,又不觉想起那人总是淡淡的眼神——那叫人肌肤微微发烫的眼神。
一次不经意的回眸,白冰忽觉心头一颤,身子如遭雷殛般僵在原地。
慌忙又回首望去,只见街边柳荫下的石凳上,那张朝思暮想的笑颜正静静地望着她。白冰朱唇微颤,竟是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