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说瞎话。”景明笑了笑:“我自己的妹妹,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们两口子,没少吵架,你也没少跟秀峦生闷气。我有时候也在想,当初让秀峦跟了你,是我做错了。”
“没,不是。”国增道:“秀峦跟了我,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这十来年,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我能有现在的日子,多亏了秀峦,景明,这个我心里清楚。”
“这倒是句实话。”景明道:“人啊,都有优点和缺点,秀峦这个人,优点不少,缺点也挺多。国增,以后,你多担待点吧。以后我不在了,这个家,肯定少不了秀峦操心,上有老,下有小,秀峦身上的担子就重了,国增,到时候,你可不能埋怨秀峦啊。”
“你这是哪的话?”国增道:“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啊?你爸妈就是我爸妈,你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和秀峦,肯定会好好管的。”
“嗯,我知道,这个我绝对的相信。”景明看了看国增:“唉,还是觉得小时候好,觉得上学的时候好。那时候,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每天一门心思,就知道瞎玩,谁的事也不操心,无牵无挂的。”
“景明,你不用有什么牵挂,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孩子们也都会长大的。”国增道:“有你给康健,打下的家底子,置办下的这些家业,他将来过的差不了。”
“国增,我治病,花了你家不少钱吧?”景明忽然想起了什么:“父债子还,这钱,以后让康健慢慢还吧。”
“你这哪的话?我能跟康健要钱?”国增道:“景明,你还记得,我妹妹想上初中那会,我妈妈不给钱,我还跟你借钱呢,这个,你记得吧?”
“记得,记得。”景明笑了笑:“跟我借了八十块钱,我为了借你这点钱,连自行车都卖了呢。”
“是啊,景明,你说,你以前,帮了我多少?”国增不禁感叹:“就冲以前,你对我的这些恩情,我这一辈子也还不完,怎么还让康健还我呢?”
“唉,还你,还我的,说这些,就远啦。”景明道:“咱是一家人。”
“对,一家人,一家人。”国增的心里,像是压了块大石头。
“刘旭这孩子,聪明,好好培养,让他上大学。”景明道。
“嗯,我没完成的心愿,让他完成。”国增随声附和。
“以后,多让着点秀峦。”景明道。
“嗯,你放心。”国增道。
“还有我娘,我爸。”景明没了力气,再继续说话。
“你放心,我会管。”国增连忙道。
“什么时候,出差啊?”景明强打着精神。
“明天,明天就走了。”国增道。
“这趟走,要多久?”景明上气不接下气。
“最少,也得走俩月吧。”国增看出了,景明说话的艰难。
“嗯,去吧,好好上班,多挣钱,攒钱。”景明拼劲,最后一丝力气。
马云唐,陈淑芬进了屋,陈淑芬道:“景明,歇会吧,咱不说了。”又对着国增道:“他今天说的话太多了,平时,三五天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说的多。”
秀峦给国增使了个眼神,国增心领神会:“景明,不说了,你休息会,好好歇着。”
景明的心里,还有好多话要和国增说,他张着嘴巴,看着国增,想把那些话,都一一跟国增说出来,但自己的身体,是真的有心无力,只好弱弱的喊了句:“国增,别忘了,我刚跟你说过的话。”
“我记得,记得。”国增道:“你歇着吧,等我出差回来,咱接着聊。”国增说完,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头,看了看景明:“景明,你可得等我回来啊,一定要等我出差回来啊,我回来了咱接着聊,景明,你可一定要等我回来。”
景明点了点头,觉得身体的力气,全部被抽干了。
红着眼睛,国增出了屋,走到院子里,找了个角落,点了一支烟,他知道,看景明刚才的样子,可能剩下的日子,没有几天了。想到这,国增的心里,万般难受,思绪随着吐出的烟雾,缓缓升起。
他想起了自己和景明之间,很多的过往,在王文中学上学的那会,一桩桩的回忆顿时翻滚,后来,自己去了海兴中学念高中,景明时不时的来学校找自己。接着,他想起景明后来去学理发,开理发店,自己时不时的去找他,他一手握着推子,一手握着梳子,给自己理发。
再到后来,景明把妹妹秀峦,嫁给了自己,景明在县里买了楼,日子开始风生水起。
国增颤颤巍巍,大口的吐着嘴里的烟,狠狠地叹了口气。
景明的这一生,家底子厚,从小的起点,就比别人高。也正是因为,能踩在较高的起点上,所以他的人生,其实超越了很多人。虽然他没有读高中,更是没有念大学,但他却是,这些初中的同学们中,算是混的好的。
如果人生有高度,景明的人生高度,其实已经超过了很多人。
但归根到底,所有人的人生高度,其实最后,归根结底,也就是一米多高,从地面到炕上的距离,一个病床的高度罢了。
人活这一辈子,苦苦挣扎,忙着挣钱,忙着养家,忙着上孝敬老的,下管教小的。忙着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忙着自己能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走路腰杆子直。这就是人生吗?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些吗?
对,就是为了这些,尤其是一个男人,一个已经成家立业的男人,不是为自己活的,是为了自己的妻儿老小活的。任凭自己再累,再苦,再难,也得为别人活着。
现在,人之将死,这一切,似乎都解脱了。但将死之人,最挂念的,最放心不下的,也同样是这些。
国增知道了,景明刚才想说,却未说的话,或许就是这些。
从大摩河村,回到了大梨园村。第二天,又拎着行李箱,从村口坐上城际班车,国增先到了黄骅市,又从黄骅市坐上城际班车,到了沧州市客运站。出了客运站,走十多分钟,就是沧州火车站。国增有条不紊的进站、买票、检票,他站在站台上,看着绿皮火车缓缓地驶进站。
绿皮火车在沧州站,停了片刻,之后又呼啸着驶出沧州站。国增躺在卧铺上,要坐一天一夜,这趟车才能到沈阳。等到了沈阳,自己至少要待两三个月,才能回来。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临走前,对景明说的话,景明,你要等我回来,你可一定要等我回来。
就在国增走后的第二天,景明开始进入了昏迷状态。李大夫把过脉后,又认真的检查了一番,看了看景明的瞳孔,最后出了西屋,来到了东屋,对着众人道:“景明,可能,也就这两天了。”
此时的景明,已经油枯灯尽,到了弥留之际。
生命的尽头,是另一个世界的归宿。